杏与莲(第2/9页)

“我不知道我是哪家的女儿,这两年我越来越糊涂。我有两个爸爸,你和陈家爸爸,现在陈家爸爸不肯认我了,不让我叫他爸爸,也不让我回家,他说我是你的女儿,让我跟你们亲近,但你的心里只有莲子姐姐,我没她聪明,也没她漂亮,什么都不如她,我是多余的,是路边的野猫,想捡就捡,想丢就丢。你把我接回来,就为了让我受这份委屈么?”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你干吗把我送走?”

“那是迫不得已,你还小,不懂我的难……”然而他终究没有多说什么,多说无益,在这个时候,辩驳是苍白的。

杏子没说错,她是多余的,她不该出生。要说坏,早在根上就坏掉了。

杏子出生没几个月,就被李晟送给别人家做女儿,那家人姓陈,做水泥生意,住在城南,家境小康,家里两个儿子,就想要个女儿。他把杏子抱去的时候,在襁褓外面又裹了一层粉色天鹅绒毯子,扒开毯子,露出一个更粉嫩的婴孩,睡得正酣,陈家人喜欢得紧,抱着就不撒手,直夸这孩子生得清秀干净。他坐在沙发上,看着那陈家人欢欣雀跃,心里却不甘心,想冲上去抢回孩子,夺门而逃——自己的孩子,却要姓陈,而自己又这么懦弱无能,竟然不能再养个孩子。

李晟和陈家人相约,以后这个孩子就是陈家的人,无论发生什么,两家人老死不相往来,怕以后让孩子陷在血缘与养育之恩的抉择里。但他还是送了她一个名字,央求陈家人不要改——她是春天出生的,杏花开得盛,名字就叫“杏子”,谐音“幸子”,幸福的孩子。陈家人觉得这名儿不错,就留下了。李晟的大女儿叫“莲子”,名字里都有个“子”,他存了一点微弱的希望,以后能够相认。

陈家人用信封包了厚厚一沓钱,交给他,他推托不肯要,走的时候,陈家人给他一篮橘子,让一定收着,推托不掉,就提着了。回到家,实在无心吃橘,搁在角落半个月,直到橘子坏了,整个房间都是酸败味,他在篮子里挑拣几个没坏的,其余的准备丢掉,却从里面掏出来一个信封,里面还是那沓钱,数一数,四万块,在那个年代,这是笔大钱,能买半套房。他收着那钱,无所适从,既悔又喜——这回坐实了卖女儿的罪,一生将记着这份愧悔。

他真是没办法,明明已经离婚,五岁的女儿莲子判给了他,几个月后,前妻突然抱来这个孩子,说是他的,惊慌之际,半信半疑地把这个孩子抱在手上,左看右看,面貌轮廓都是自己,没跑了,一算日子,也差不离。他问前妻,怎么都没告诉他有孩子了呢。前妻说,怕告诉他,两个人心软,这婚就离不了了。他又问:为什么不拿掉呢?前妻说,这话说来就长,原本是要拿掉的,可是离婚手续办完,肚子已经大起来,准备引产,可是临做手术前一晚,肚子里的孩子突然动起来了,在里面翻跟斗,伸手抻脚,闹了好半天,似乎是要提醒她,自己也是条命。她心软了,第二天没去医院,一旦心软,就再也无法下定决心,引产的事一拖再拖,终于到了日子,这孩子生了下来。然而两个人已经离了婚,突然蹦出来的孩子到底归谁,再要闹到法院,两个人都疲惫已极,再来一次,实在吃不消。

前妻丢下孩子就走了:随便你怎么处置这个孩子,你淹死她都没关系,我不再管了。李晟是老实人,只能接过孩子,抱在手上。

孩子还没有断奶,他又去买了奶粉和尿布,不知道选哪一种,售货员说哪个他就买哪个,回到家已经八点多。莲子暂时住在爷爷奶奶家,屋子里空寂无人,灯光昏暗,这里已经没有女人香气,所有的一切蒙上薄薄的灰尘,颜色都黯淡下去,变成了压迫人的灰旧,鳏居的气息逐渐有了。离婚的时候他满不在乎,问心无愧,也不想撕扯难堪,签离婚协议时,两个人互相谦让,“你先签”“你先”,搞得民政局工作人员都不敢劝。后来他想,这段闹剧般的婚姻能持续六年,真是奇迹。

两个人结婚的时候都太年轻,不过二十出头。李晟的父亲当着本市公安局的局长,也算是有点家势,他大学毕业,托关系安排在了税务局,在本市剧院闲逛的时候遇见了前妻,剧院里正演着黄梅戏《西厢记》,她是崔莺莺,一见误终生。他贪图她年少时活泼剌剌的美貌,写情书去挑逗,她贪图他家境优越,也喜欢他字里行间的炽热,两个人都被某种虚幻的感觉冲昏了头,见了几次面就上了床,意外有了孩子,不得已草草结婚,结婚三天就开始吵——他们是完全不一样的人,她从小跟着剧团到处跑,心早就野了,没读过书,没个定性,爱唱歌跳舞,只想着及时行乐,嫁到他家,就像野养的金丝雀钻进了笼子,憋屈死了,对她而言,他实在沉闷无趣,那几封情书燃尽了他所有的热情;对他而言,她最美好的只有皮囊,此外的一切都猥琐不堪。她在那个年代就穿着大红色连体裤、戴宽边太阳镜在路上走,李晟不喜欢这种画报女郎的穿着,嫌太招摇,总是提醒她:穿得太暴露啦,口红颜色太浓啦,诸如此类,他们争吵起来,他便骂她没文化的荡妇,这话可戳到她了,她确实没怎么读过书,却不可因此被看轻,越发歇斯底里地浓妆艳抹,每天傍晚出门,跳舞跳到半夜才回家,他拿她没办法,干脆放任她去。李晟的父亲给她安排了烟草局售货员的工作,她干了没两个月就跑了,就是不安分,不肯过一眼到头的日子,为此两个人不知吵过多少次,就这么一年接一年地熬着,终于把两个人最美好浪漫的年纪都熬过去了。婚后第六年,都说南方的风更暖和,钱好赚,种一块钱下地,能结十块钱的果子,她被吹得心思活络,想变卖家产,南下去开服装厂,李晟不同意,孩子还小,再说他刚刚做上科长,轻易难松手。两个人开诚布公地聊,发现早就陌路,硬凑在一起也过不下去,只是孩子归谁,争执了一会儿——他们都不想要孩子——后来还是李晟的父亲心疼孙女,主动留了下来。离婚之后,他和前妻家里断绝了来往,从此再也没有她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