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来路(第6/10页)

母亲才喝了一口,便轻轻喊了一声:

“啊……”

我正靠着墙壁喝着冰茶。一听到她的声音,我的后背立刻挺得跟不锈钢尺子一样直。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怕的?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黄毛丫头了,她也变成了坐轮椅的老太婆。

“你在茶里放了什么东西?”

母亲那双猛禽般的眼睛死盯着我。

“嗯……桃子。”

“哦,是吗。”

看来她挺满意这杯茶的。只见她双手捧起茶杯,噘着血红的嘴唇,满头大汗地喝着。我竟然松了口气,太没出息了。

在喝茶的时候,母亲的视线时不时飘向那个桃子。我装出没看见的样子,冷冷地说:“那个桃子,你要是想吃就吃吧。”

“又喝茶又吃水果的,岂不是要跑好几次厕所。”

我故意吊她的胃口:“那我就吃了啊。”

“算了,就放那儿吧。”

她先挪到西侧的窗边,装出眺望窗外的样子,然后放下茶杯,奋力推着轮椅挪到托盘边上,生怕我抢了那只桃子。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她伸出双手,抓起桃子。我用眼角的余光偷瞄她。

她竟然一口咬了上去。

龇牙咧嘴,红唇都变形了,她也不在乎。汁水从弯起的手指间滴落。每啃一口,都会有粗俗的声音传来。莫非她以为我听不见?

简直跟几百年没吃饭的饿鬼一样。太不像样了。这桃子买得值。

我本想给她一个冷笑,却笑不出来,只能把脸转向窗口那边。

窗外有一张人脸,是个留着童花头的小姑娘。

我只能看到她的肩膀,但她身上穿的应该是白色的连衣裙。那是刚才在紫薇树下抬头望着知了的姑娘。我冷眼看着啃桃子啃到下巴滴水的母亲,而小姑娘正用一双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眼睛凝视着我。

我们还小的时候,母亲在一所中学当美术老师。“我们”指的是我和比我大两岁的姐姐,那会儿还没有小充。

母亲三十三岁那年,发生了一件大事,她的作品入选了某个美术展。许多画家都是在入选这个美术展后开始飞黄腾达。于是母亲辞去了教师的工作,自立门户,走上了画家之路。

当时我虽然年幼,但母亲高超的画技总惊得我合不拢嘴。她的作品大多走超现实路线,但没有扎实的基本功是画不出那种作品的。她画出来给我们做示范的素描线条精准,没有丝毫凌乱。只要她愿意,画出跟照片一样的写实画也不是难事。

然而,自立门户是一码事,用画画养活自己又是另一码事。母亲用作画换来的收入,还不足以让她成为人们口中的“职业画家”。她办过好几次个人画展,反响都不错。本地画廊也有她的专用展示区。可她的画不会被挂在公司的大堂,也不会出现在资本家的豪宅中。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很遗憾,母亲的才华并不足以让她走出这座乡下小镇。

让早早抛弃艺术的父亲养着,是母亲绝对无法接受的事。于是在小充出生的第二年,她在家里办起了绘画班。我和姐姐也是她的学生,但我们从来没有因为这层关系受到特殊关照。硬说有的话,就是下课后没完没了的练习。

我的资质应该是不如母亲的,姐姐估计也差不多。可母亲坚信,只要让我们从小接受绘画方面的精英教育,就一定能成大器。她的努力栽培并不是为了我们的前程服务。母亲不断告诉自己,她之所以无法得到社会的认可,只怪她出身贫寒,在参加高中美术社团前一直过着和绘画无缘的生活。连父亲都不知道她是怎么攒出美术大学的学费的。

于是她把自己的梦想寄托在两个女儿身上。

她也让小充学画,但据我所知,她从不强迫他练习。有一次,她说了这么一句话:“男人是不行的,因为他们放不下各种各样的东西。”你错了,妈妈。放不下各种东西的明明是女人。

比我更有希望成才的姐姐一走,母亲过剩的期望就倾注到我一个人身上。每天放学回家,等待我的都是重复不断的素描练习。同一座石膏像,同样的模型,我得画上好几张,甚至是几十张。夏天一到,我要画的东西就成了桃子和向日葵。一遍又一遍,没完没了。无论我怎么画,母亲都不满意。她会无休止地讲解我哪里画得不好,为什么不好,还会滔滔不绝地说我是个多么糟糕的学生。她并不会对我“说教”,只是“讲解”而已。我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折磨。每一分,每一秒,我的心都跟画室的木地板一样,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