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姑娘(第5/27页)

每一次我都会努力遏制住自己,不让那些讶异去打破她这难得的话多——满屋子几百件老东西,每一件她都能说出个四五六来,太吓人了,这是什么脑子,每一件都熟悉得像是她亲生的似的。

东西都是她一件件收回来的,一个个在脑子里编档造册,这又是一奇,她哪儿来那么多精力去忙活这些呢?

采只说:也没什么,多记记也就记住了。

她说记忆力不是多么靠得住的东西,需每过一段时间就专门腾出时间来记一遍,也不用太多遍,只需记上个七八遭,也就再也忘不了。

七八遭……她是不是嫌生命太漫长?

但她这话我信,有例为证,有画家朋友的寓所在宁曼路,初识时去做客,她伸手摸摸那张古朴的案几,不动声色地报出了各种信息,包括何年何月何日被卖出去的……

气氛一度很尴尬,面无表情的她目不斜视,像极了一个要来追回被拐卖儿童的亲生母亲。

人家摸不清路数,并不知于她而言,这几乎已经算是在抒情。

朋友人好,差一点把那破桌子还给她。

相识很多年后的一天,我忽然捕捉到了采作风奇特的某些客观原因。

那是个月黑风高的特别适合闹鬼的夜,小巷子路灯昏黄,我们倒车时卡住了一根钢索,钢索本是用来固定老式水泥电线杆,现被死死卡进了后车轮和后挡泥板中间,水泥杆子已拽歪,跃跃欲试颤颤巍巍,抬眼望去,貌似只需再加一分力便能成功把驾驶室砸扁,绷断的电线顺便会让整车人顺利升仙。

总之下一秒钟是灾难。

时穷节乃见,我跳车也不忘抱杨过,手机掉在了后斗里都没顾得上去捡。

我喊:采,手刹!下车!

回头一看,她已像个大蘑菇一样蹲到了车后面,歪着脑袋往车底下看。

言语无法形容人可以被气成什么熊样,反正我用力闭了一下眼,血哗哗往脑子里蹿,扔了狗扑上去把采揪……

后来发生了一些很奇妙的事情。

首先她用女子防身术沉默而有效地挣脱了我,然后跑回车上取出了本子和笔,继而蹲回那个旮旯开始了她的绘图工作,整个过程中只对我说了两个字:打灯。

她的沉稳让人很有安全感,以及,在那种情况下令人很想打她。

在打她和打灯之间我犹豫了一会儿,做出了一个明智的选择。

话说身为一名20世纪90年代中期的美术生,我的数学水平很抱歉地停留在初中,大体能猜测出她在本子上画的是某种几何,但对她列出的那些公式表示完全不懂……

一直到她把皮卡车解救出来,我也没琢磨明白她到底是在计算些什么,以及,她怎么就能把角度计算得那么准确,一把就把车给整出来了呢?并且电线杆子不仅没倒反而弹回了原样。

所以说数学真伟大!

或许不仅是数学……那晚她靠在皮卡车旁点上一根烟,面无表情地说:我毕业于深圳大学,2004级,物理系的。

(三)

我不想把采喊作理工女,虽然很酷,虽然这个词并非贬义。

每个人都是复杂多元的综合体,为什么非要把一个人固定于某一个标签,并依此单一标签解读她这条小生命呢?

延展开说,单一标签最无聊,刻板印象最傻×。

指着某个剖面就敢概括整体,揪住一个标签就敢大字报写起,扣上顶帽子就想打倒在地。

一边撂狠话下断言放冷箭玩刀笔,一边还认为自己代表真理。

道德审判也好,道德绑架也罢,人血馒头也好,地域黑也罢……皆由此始。

低级的分别心,乖张的戾气,坏了世道人心,篡了文化基因。

世人却是不在乎的,大都认为: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就是说说而已……好,说吧,一边管中窥豹,一边过嘴瘾,一边把生命价值的平等给摒弃。也不知道从何时起管住自己的嘴成了中华民族罕见的美德了,一并罕见的还有平视的眼睛。

……行文中借题发挥太易得罪编辑,删这删那的伤肝动气,算了不多废话了,接着把采写下去。

旁人眼中,采严谨而无趣,都很奇怪我这么活蹦乱跳的人怎么就能和她成为朋友,我自己有时也觉得好玩,居然还能和这样的人处到一起去?

她话太少了,一闭就是一整天,难得开口也不过三两个短语,你永远无法揣测出她的悲喜。往好了说是不聒噪,清净,杜绝了无效的人际沟通,朋友间默默的陪伴不会造成压力。

但客观点说,大老远的跑过来,我是来度假的还是来清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