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两双手(第2/6页)

这么多年来,安平有了不快,只要给李素贞打个电话,不需倾诉,只是听听她的声音,就像教徒聆听了圣音,顿时云开日朗。他外出执行死刑任务归来,李素贞总会在他家里,备下他喜欢的酒菜,温柔地为他洗尘。

他们无法离开对方的手了。

他们最惬意的时光,就是激情过后,软绵绵地并排躺着,互为倾诉他们的手的故事。在别人看来,这样的手下发生的故事,一定恐怖和血腥,其实不然。有时在法场和殡仪馆,也有动人的故事发生。

松山地区一共有七块法场,都在无人的山间,其中二进峰和南伊岭法场是两个大法场,安平去那里的次数最多。法警执行任务时,一般穿便服,戴墨镜、口罩和长檐帽,这样死刑犯和来收尸的死者家属,看不出法警的真面目。枪毙一个死囚时,通常是两名法警立其身后,如果一人打不中,另一人立即补枪。安平心理素质和枪法都好,不止一次给同行补枪。当然,他们的半自动步枪的枪膛里只有两颗子弹。两颗子弹,意味着法警只能犯一次错误。

安平记得有一年春天在二进峰法场,被处决的三个死刑犯中,有个十九岁的青年。他因继父酒后殴打母亲,一怒之下,用菜刀砍死继父。他不像别人临刑前浑身哆嗦,拿不成个,他挺直胸膛,面带微笑,跟法警开玩笑,说是把他送好了,他去西天取到长生不老经,会通过梦境传给他们。他要求站着死,说自己从没给人下过跪;还要求面对枪口,说是背后放枪的人,在他眼里都是孬种!一般来说,对于死刑犯的最后请求,行刑官会满足他们的心愿。这个青年背对沙坑站着,面对法警。想必他那一脸粲然的微笑,让子弹胆寒了吧,安平身边的法警,两枪都打飞了,小青年调侃那名法警,说这怪不得他,而是那两颗子弹爱上云彩了。他转而对安平说,叔,你要是能让我死得痛快、干净,不毁我容,我就化作一只鸟儿,给你唱一路的歌!安平点点头,让他把嘴欠开一道缝儿,就在他张嘴的一瞬,安平扣动扳机。子弹从他牙缝中穿过,宛如风儿呼啸着越过峡谷,连一颗牙齿都没伤着,从他后颈钻出,只留下一个圆圆的弹孔,一枪毙命。小青年的脸干干净净的,连血迹都没溅上,验尸官都称奇迹。更奇的是,安平收枪的一瞬,一只黄雀儿忽然从林中飞来,低低地盘桓在他头顶,发出鼓掌似的清脆叫声。安平上了吉普车,这黄雀儿竟一路追随,直到他进了城,打开车门,探出身来,它为他留下最后几声明丽的叫声,才飞回山林。

还有一次在南伊岭法场,深秋时令,安平处决一名女犯。这女人因恋上一个有家的男人,而那男人离不了婚,一时糊涂,在食物中投毒,杀了那男人的老婆。她才二十一岁,水汪汪的大眼睛,皮肤白皙,长发飘飘。那天风很大,她穿一身火红的衣服,化了淡妆,像个新娘。临刑前她提出两个请求,一是不能打她脑袋,以免毁容;二是给她松绑,她想毫无束缚地走,不然另一世行路艰难。这两个请求,第一个不难满足;第二个实难应允,死刑犯临刑时,没有不被五花大绑的。行刑官拒绝了这女人的第二个请求,安平和另一名法警,将枪瞄向她的心脏,正要扣动扳机的时刻,意外发生了!一条老狼忽然从林中蹿出,奔向那女人。现场的人吓了一跳,以为它要充当法警,吃掉那女人。谁知它在女人背后停下,用锐利的牙齿咬断她手脚的绳索,不等人们将枪口转向它,老狼已绝尘而去。松了绑的女人像一棵旱苗得到了水,挺起腰了。行刑官待她把腰完全伸展开,才悄悄挥下令旗。安平扣动扳机,子弹准确地飞向她的心脏。事后他听说,这女人十四岁前,住在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山村。有年春天的黄昏,一头孱弱的小狼出现在家门口,她父亲说这小狼失去母亲,自己还没学会捕食,饿坏了,才循着人烟来乞食。他们把小狼抱回屋,女孩精心喂养它,几个月后它强壮了,他们才把它放归山林。人们说为那女人松绑的老狼,就是当年他们救过的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