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父之名(第3/22页)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她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在黑暗中膨胀了一圈,像一只竖起了羽毛的鸟类,在墙上投下了比她体积大出十倍的影子。似乎此时,她才是一个坐在高处的威严家长,而他却是一个贪玩走失了又自己找回来的孩子。

他的害怕在黑暗中锋利地划过她的皮肤,她又是一阵疼痛,然而这疼痛又加倍刺激了她。她觉得自己更庞大也更邪恶了。她近于放肆地看着他,他站在那里只有薄薄一层,好像他早已经被这黑暗烘干了,脱了水,可以在岁月里长久地保存下去。她不用再担心失去他,不用再把一棵树当成他、把一块石头当成他了。

在他最初离家出走的那一年里,每次想父亲的时候,她就一个人跑到县城边上,抱着一棵树或一块石头痛哭,她对着石头、树说话,把它们当成一个个父亲。她进行着人世间一种最悲壮的移情。在十年时间里她慢慢学会了创造,为自己创造出一个又一个父亲。那些父亲从来不会和她说话,也不会回应她什么,可是慢慢地她已经不需要它们的回应了,她只需要它们听她说话就够了。

她像一个基督徒对着十字架一样,跪在它们身边喋喋不休地对它们说话、对它们流泪、对它们祷告。在交城县边上的那片树林里,她像个女巫师一样点石成金,赋予那些石头、木头生命,虽然它们最终还是没有长出肉身,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却已经具备了某种生的机能。这些石质的、木质的父亲从来没有向她展示过任何爱意,但它们教给了她孤独的本领,这本领带着她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笨拙地滑翔着、摇摆着,直到归于某种可怕的平静。

他离家出走的那年她十四岁。什么叫十四岁?就是身体刚开始抽条,刚开始懂得羞涩,她正在读初中,而一年以后她就辍学了。当她回忆起十四岁之前和父亲在一起的某段转瞬即逝的雪泥鸿爪时,她一时竟会怀疑那不过是她自己编出来的,它们根本就没有真实地存在过。至于十四岁之后的这十年,却忽然使原来的那个她变得滑溜、游荡,就像在她生活中嫁接了一段蛇的身体,它不顾一切地向前蜿蜒爬行,而不知道自己已经面目模糊,遍体流血。

现在这蛇形的十年也爬过去了,一个男人却忽然出现在她面前,他就像一只从那些石头和木头里蹦出来的石猴,忽然赋予了他自己生命,自命为父亲。

父亲。

他以为他能与十年前天衣无缝地连接。

现在,她死死地看着他黑暗中的影子,仿佛这黑暗的影子只不过是两扇门,还有更多的东西藏在这两扇门后面。他站在那里,仍然不敢往前迈一步,他显然还在等待她的赦令。

这时候灯啪的一声亮了,苏月梅把灯打开了,晚饭做好了。灯光轰地袭来,黑暗猛地被抽走了,屋里的两个人被灯光一照,都有点措手不及,似乎想不到对方离自己竟然这么近,甚至无可回避地看清了对方还没来得及掩饰的表情。更重要的是,他们都从对方的眼睛里忽然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因为恐惧,多少显得有点狰狞的影子。他们有些被自己吓住了,都不由得倒退了两步。

苏月梅捧着一口铁锅进来,说:“晚上吃面条吧。”声音沙哑疲惫,好像她刚才一个人在厨房里也凭空赶了很多路。那两个人都没有动,苏月梅把那口锅放在桌子上,乞求地看着那两个人。她的声音忽然变尖了,就像刚刚在哪里磨过似的,她又说了一遍:“我们吃饭吧。”田小会慢慢向桌子走去,田叶军跟在她后面也慢慢凑了过去,好像田小会的手里正牵着一根线。三个人围着那张油漆斑驳的桌子坐下了,中间是那口巨大的铁锅,像一轮满月一样悬在那里,照着这桌子边上的一寸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