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父之名(第4/22页)

上一次围在一起吃团圆饭最早也是十年前的事了,这桌子是十年前的,铁锅也是十年前的,那时候他们三个人也是围着这张桌子分享一口铁锅里的面条。十年前的情景像一条古老的道路,因鲜有人至而已经变得荒芜。她回头想想,只觉得她曾经在这条路上走过,现在它已被彻底淹没,遥远得如同一场白日梦,而时间用青苔填满了其中的所有缝隙。

碗里白色的是面条,绿色的是豆角。这颜色也是十年前的,葱翠得像一池植物。吃了一口,田小会忽然觉得不对,她怎么能这么容易地就和他在一起吃饭,好让他以为这十年是一步就可以跨过去的?她又把碗放下了,然后,倨傲笔挺地坐在那里,看着另外两个人吃。另外两个人小心翼翼地吃着,吸面条的声音拥挤、眼热,此起彼伏,像是急于制造出一片生硬的热闹来。苏月梅看了田小会一眼,说:“小会,你怎么不吃了,不饿?”田小会不说话,依旧笔直地坐在那里,只是眼神更加冷漠。苏月梅放下手中的碗,忽然转向了田叶军,开始找话:“这些年里你就一直在东北待着啊。”

“也换了好几个地方,后来就在东北的一家农场里干活儿。”

“在农场里干什么活儿?”

“主要是地里的活儿,包吃住,所以给的钱不算多。”

“……那边吃得好吗?”

“……还可以。能吃得饱。”

“你那只手,是怎么回事?”

“……在木材厂锯木头的时候不小心被锯掉了。”

坐在观众席的田小会知道这出一问一答的双簧完全是演给她一个人看的,这样的对话在他们刚见面的时候必定已经彩排过了,现在再拿出来使用一次便有了表演的意味,而且台词必定是经过加工和篡改的,因为苏月梅省掉了那句最关键的台词。

那就是:“这十年时间里,你为什么没有给我们打过一个电话、写过一封信,哪怕就一个字?如果说你没钱买不起回家的车票,难道就连买一张邮票的钱也没有吗?”

这句话她不敢质问田叶军,因为那答案本身已经阴森森地站在她面前了,甚至,只要她一伸手便可以摸到它。如果她一定要问他,那就是逼着自己去握住那只阴森森的手腕,或者,她情愿假装慈悲地去接受一个改头换面却又漏洞百出的谎话,即使当她假装接过那谎话的时候,分明看到真相就在她面前一路小跑,如一群亢奋的永远不会走失的羊,它们会准确无误地再次嗅着气味找到她。她无处可逃。

其实田小会明白,如果田叶军敢把那个答案准确无误地拿出来,苏月梅一定会跳起来,他一旦开始用真相喂养她,他就再不可能喂饱她了,从没有人会被真相喂饱。因为这时候人们需要的已经不再是喂饱本身。她会顺着这答案的纹理挖掘到更新鲜、更可怕的东西,她会问他:“那你在外面这十年有别的女人吗?没有?”然后她会果断地自问自答,“不可能,根本就不可能,如果没有别的女人,你怎么可能在外面待十年而不给家里写一封信、写一个字?甚至,你和别的女人在外面是不是已经有孩子了?如果有孩子,那小孩也该上小学了吧?既然有女人有孩子,你为什么还要回到这里?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她越是往下问越是发现,自己正渐渐变尖、变锋利,她正在变成一只鹰一样的鸟类,她正用自己的嘴巴一层层地把他的皮肉啄开、挑开,甚至已经能看到他皮肉里露出的血淋淋的神经了。然后她还不肯飞走,还不停地盘旋着,残忍地往里窥视着。“你之所以会回来,除非……是那女人把你扫出来了,不要你了,你,没有去处了……”

田小会突然发现,在她面前,苏月梅的身体已经变成了一口透明的鱼缸,那最后一句话如一条章鱼一样正在她的身体里挣扎游弋,它举起了它所有的手脚,试图从她身体里跑出去。但她终究还是把它关起来,把它摁下去了。因为她害怕田叶军会把相同的问题掷还给她:“你呢,你这十年又是怎么过的?你就没有别的男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