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士们(第2/5页)

要实现这样至高的人格理想,你就得用各种各样严苛的道德规范来约束自己,时时刻刻扼杀“人欲”,分分秒秒检查自己的精神活动。你要“日三省吾身”,要“慎独”,要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要“战战兢兢,严恭寅畏,弗懈益虔”,你活得太累了。你被罪恶感和焦虑情绪所控制,肾上腺素过量分泌,植物神经趋于紊乱,可你还是成不了圣人。

至于外王,你会发现圣人之言离现实社会实在太远。在现世,人心远不那么纯洁,各种各样的实用主义取代了圣人的教导,而官场的肮脏污秽更是让单纯的知识分子感到难以忍受。

于是就有了疲倦,有了苦恼,于是就有了疑问,于是就出现了无可奈何的逃避和毅然决然的叛逆。他们逃入乡村,逃入深山,不再理会世事的纷扰,归入老庄的旗帜之下。

这里真好啊!这里,你可以逃离世俗责任的重负,摆脱世俗权力的羁绊,放任自己的性情,舒展自己的心灵,抛弃恐惧焦虑计算和犹豫,亲近山川树木河水和鱼类。幸亏有老庄,告诉人们可以换个活法,轻松得多自在得多。老庄不但为这种活法提供了理论依据,甚至还承诺了更高的人格理想。在这里,你可能通过各种浪漫奇异的修炼方式超越生理极限,甚至超越死亡这困扰人类的永恒恐惧,接近仙人的境界,在这个境界中,你可以“吸风饮露,游乎四海之外”,“与造物者游,与造物者为人”。人完全拥有了自由意志,人成了上帝。看看《庄子·大宗师》中是如何描述他那天才瑰丽的梦:

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真人)不知悦生,不知恶死,其出不诉,其入不距,翕然而来,翕然而往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

真人显然比圣人高超得多。庄子的浪漫幻想最大限度地满足了中国知识分子那种极端超越的追求心态。

再顽强的灵魂也有疲惫的时候,仕和隐是中国读书人兜里随时揣着的两副牌,可以从容进退。这真是上天的慈悲安排。

李白的一生,就是在仕与隐的不断转换过程中度过的。李白在开元十五年(727年)《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中,给自己设计了这样一条人生之路:

乃相与卷其丹书,匣其瑶瑟,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事君之道成,荣亲之义毕,然后与陶朱、留侯,浮五湖,戏沧洲,不足为难矣。

先是辅佐帝王,澄清天下,然后归隐山野,寻仙访道。李白写出了一个中国文人所能写出的最完美、最浪漫、最天真的融合儒道的人生理想。可惜的是李白写起诗来雄视百代,却不具备起码的做官素质。他太天真,太幼稚,太无城府。唐玄宗李隆基见了他第一面,就把他看了个一目了然。《酉阳杂俎》载:

李白名播海内,玄宗于便殿召见。神气高朗,轩轩然若霞举。上不觉忘万乘之尊,因命纳屦。白遂展足与高力士曰:去靴!力士失势,遽为脱之。及出,上指白谓力士曰:此人固穷相。

李白在翰林待诏一年有余,以为可以大用,最终却被“赐金放还”,不觉大为心灰,心气极高的他入世既然失败,就转而把全部热情投入到出世寻仙,“欲倚剑天外,挂弓扶桑,浮四海,横八荒,出宇宙之寥廓,登云天之渺茫”,“餐紫霞,荫青松,乘鸾鹤,驾虬龙,一朝飞腾,为方丈、蓬莱之人”。李白以他一贯的天真和认真领受了《道录》,躲进深山炼起了丹药,但是修炼了几年,不但未能轻举飞升,反而弄得疾病缠身。后来永王南征,到庐山请李白出山,“辟书三至”,五十六岁的李白又扶病踌躇满志地入了永王幕,以为自己的时机终于来了,但还是不被大用,“尘忝幕府,终无能为”。反而因为永王之叛连累入狱,险些被杀头。最后被宽大处理,流放夜郎。侥幸遇到大赦,才被放还。这时他已五十九岁,距死期只有三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