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枪口下的大师(第3/14页)

在阴暗的树下,在急流的水边,

逝去的六月和七月,在无人的山间,

你的身体还挣扎着想要回返,

而无名的野花已在头上开满。

“你写的是她吗?”赵广陵读到那惊风雨泣鬼神的诗句,泪眼婆娑地问,而穆旦却沉默不语。赵广陵说的“她”,是当年西南联大诗人群体中的女神,没有哪个联大男生不为她的美丽端庄所倾倒,没有哪个联大诗人不为她的勇气所折服。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的校花,香消玉殒在异国的野人山,用自己莲花一样洁白、桂花一样幽香的身躯,浇灌了他乡满山遍野的无名野花。人间还有比这更凄美的悲剧吗?多年以后赵广陵一直想写出这悲剧来,但是他连提笔的勇气都没有。心底里最深沉的哀痛,已无法用语言来描述,更无法用舞台形象来再现。如果有人想贸然饰演她。赵广陵会断然大喝:不,你不是她!

那天的秋雨为这首诗歌的出世挥洒了一整天的眼泪,那天的秋雨也淋湿了两个年轻的抗战老兵的离别愁绪。穆旦即将去已开赴东北的青年军207师报到,而刚刚伤愈归队的赵广陵则要随第8军去广西。“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兄弟,今后我们以诗为笺,互报平安吧。”这是穆旦的临别赠言,赵广陵手抄了一份《森林之歌》,才与穆旦挥泪作别。

历尽劫波后的同学重逢,几近于分离的骨肉再次相聚,师出同门的学子纵然没有血缘相连,但有一层永远割不断的“亚血缘”关系,这种关系不是亲情,又胜似亲情,尤其是西南联大这所在国难中重新组建的大学,三校学子自有更深一层的手足患难之情。赵广陵没有想到这一年穆旦在东北干得也风生水起,他主编的青年军207师的报纸《新报》云集了一帮西南联大的从军学子,纵然是军中报纸,但同样揭露黑暗,同情弱者,抨击时政,已经在社会各界赢得了名声。穆旦笑着说:“联大人办的报纸嘛,走到哪儿,民主的呼声就到哪儿。因为我的俄文说得好,竟然有人说我是领卢布的,还有人叫我‘穆旦诺夫’。”

有个同学说:“好嘛,你可以去找昆明的‘闻一多夫’‘李公朴斯基’认老乡了。”那时右翼的报纸经常给思想左翼的人起俄国名字,闻一多、李公朴这样的知名人士也不能幸免。

赵广陵说:“没有人说你是共产党就好。”

“我还真想见识一下谁是共产党哩。你们中有吗?” 穆旦摁灭了手上的烟,“抗战一胜利,一夜之间,好像满天下都是共产党,都是共产党的主张和学说。Absurd era(荒谬的时代),我所供职的军队要打共产党,共产党倡导的民主自由、联合政府,又是我们追求的。”

穆旦也很同情赵广陵眼下的境遇,他说:“随我去207师办报纸吧,我们的师长罗又伦将军是个儒将呢。基本上不管我们在报纸上乱说乱写,哈哈。”

赵广陵心想,这老兄怎么如此天真啊!内战就要全面开打了,政府都不会再允许你乱说乱写,更何况军队?但面对学长,他不好多说什么,只以想回家为由婉拒。赵广陵不明白的是,去年北大外文系已经聘请穆旦去做讲师了,他父母又在北京,既能在北大教书,又可侍奉父母,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但他老兄竟然还是舍不得军旅生涯。穆旦的解释是,罗又伦将军待他不薄,都是从野人山回来的患难战友,盛情邀请之下,他当然不好推辞了。不过,作为当年在联大一起徒步从长沙走到昆明、一起泡过茶馆、一起谈论过女生、一起办过壁报、一起在低矮简陋的教室里聆听过教授们讲艾略特、奥登、兰波、叶芝、波特莱尔,还一起在日机的轰炸间歇跌跌撞撞地追逐过现代派诗歌的学弟和诗友,赵广陵又相当清楚,穆旦这样才华横溢、注定要成为中国诗坛坐标式人物的诗人,浪漫主义和英雄主义永远是他创作的双翼。1942年远征军第一次入缅作战,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报名从军的西南联大青年教师。他说奥登都可以去西班牙参加反法西斯的战斗,我为什么不能去缅甸打日本人呢?古往今来,全世界的诗人,都有相同的浪漫精神,都渴望那种knight(骑士)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