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枪口下的大师(第4/14页)

一个大诗人,绝对拥有最纯真的心,纯真到了极致,他就难免天真幼稚。可是,诗人,你要经受多少失败,多少回自讨苦吃,才会写出穆旦这样的诗句:“你给我们丰富,和丰富的痛苦?”

一年以后,赵广陵在云南的乡下得知穆旦的《新报》被查封的消息。再一年,207师在辽沈战役中战败,所幸的是,因为《新报》被查封,穆旦早已离开了207师去联合国世界粮农组织救济署工作了。也是这年,赵广陵在《大公报》上读到穆旦的新作:

目前,为了坏的,向更坏争斗,

暴力,它正在兑现小小的成功,

政治说,美好的全在它脏污的手里,

跟它去吧,同志。阴谋,说谎,或者杀人。

做过了工具再来做工具,

所有受苦的人类都分别签字

制造更多的血泪,为了到达迂回的未来

对垒起“现在”:枪口,欢呼,和驾驶工具的

英雄;相信终点有爱在等待,

为爱所宽恕,于是错误又错误,

相信暴力的种子会开出和平。

逃跑的成功!一开始就在终点失败,

还要被吸进时间无数的角度,因为

面包和自由正获得我们,却不被获得!

赵广陵没有穆旦写诗的才华,但他比穆旦更能洞悉时局的混乱。他比穆旦提前知道了“暴力的种子”不会“开出和平”,只是他在多年以后才会读懂“面包和自由正获得我们,却不被获得”的深刻含义。作为动荡时代的一个普通人,他们的人生悲剧不可避免。那时的中国正挣扎在一个最充满希望又最混乱不堪的局势中,这意味着光明在梦想中,黑暗却深深地笼罩了一切。忧国忧民的知识分子看到了民主中国的光明,独裁政权却把他们的名字染黑。赵广陵回到昆明后,还见到过自己从前的军中弟兄,昆明警备司令部宪兵十三团的中尉排长郑霁。当年他在赵广陵手下从勤务兵干到上士班长,九死一生回来后进了宪兵团。他没有什么文化,但聪明活络、勤奋用功,打仗也勇敢,比那些壮丁兵肯用脑子。在松山战场上,他一人拿下两个地堡,却还能活着回来。他在给赵广陵当勤务兵时就说,自己的梦想就是有一天能穿军官呢子服、着高筒马靴、骑高头大马回到家乡。让邻村的张财主一家看看,他们老郑家也终于出了他这样的人物。他对赵广陵说:

“老长官,现在国家戡乱时期,那些个读书人可真比日本人还难伺候,打又打不得,杀又杀不得。你说说,是他们在给政府添乱,还是政府什么地方对不住他们?”

“他们不过是为民众争说话的权利,为国家争和平与民主。”

“说话嘛,你就好好说,干吗要骂领袖和政府呢?当年我们打日本人的时候,他们怎么不来骂?现在抗战胜利了,大家好好地服从领袖,不就把国家弄好了?偏生又冒出个共产党,唆使他们要什么民主。”

“小三子,”郑霁当赵广陵的勤务兵时,他都是这样叫他。“不一定是共产党唆使他们,而是中国需要民主与和平啊。那美国、英国、法国的民主,是共产党搞的?它们实行民主政治时,世界上还没有共产党哩。民主政治是大势所趋。”

“老长官,你是读过书的人,我说不过你。但兄弟身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有一天上峰的命令下来了,我就不管什么民主不民主了,照着名单捕人就是。”

赵广陵吃了一惊,“什么名单?谁的?”

“当然是那些乱说乱讲,跟政府过不去的人了。”郑霁在自己的老长官面前完全没有警惕性,不用赵广陵追问就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份名单来,“霍司令(时任昆明警备司令部司令霍揆章。)已经去南京请示去了,上峰只要一同意,我们就该抓的抓,该杀的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