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2/7页)

“和子呀,你猜猜看,妈妈在干什么来着?”

“在折花。”我回答。

“在撒尿呢。”她小声地笑着说。

她一点儿也未蹲下身子,我感到很惊奇。不过我们是学不上来的。我打心底里感到母亲很可爱。

正说着早晨喝汤的事,话题扯远了。不过,我从最近阅读的一本书上,知道路易王朝时代的贵妇人也在宫殿的庭院或走廊的角落里小便,她们根本不当回事儿。这种毫不在乎的行为实在很好玩,我想我的母亲不就是这种贵妇人中的最后一个吗?

再回到早晨喝汤的事儿上吧,母亲“啊”地一声,我问:“是头发吗?”她回答:“不是。”

“是不是太咸了?”

早晨的汤是用美国配给的罐装青豌豆做底料,由我一手熬煮的potage(5)。我本来对做菜没把握,听到母亲说“不是”,心中依然犯着嘀咕,所以又叮问了一句。

“味道挺好的。”

母亲认真地说。吃完汤,接着伸手撮起一个紫菜包饭团儿吃了。

我打小时候起就对早饭不感兴趣,不到十点钟肚子一点儿不饿,那时候有点汤水就好歹对付过去了。吃起东西很犯愁,先把饭团子盛在盘子里,然后用筷子戳碎,再用筷子尖儿夹起一小块儿,照着母亲喝汤的样子,使筷子和嘴巴成为直角,像喂小鸡一般塞进嘴里。当我慢慢腾腾吃着的当儿,母亲早已全都吃好了,她悄悄站起身子,背倚着朝阳辉映的墙壁,默默看着我吃饭的样子。

“和子呀,这样还是不行,早饭一定要吃得香甜才是。”

她说。

“妈妈呢?您吃饭很香吗?”

“那当然,我已经不是病人啦。”

“和子我也不是病人啊。”

“不行,不行。”

母亲凄凉地笑了,摇摇头。

我五年前害过肺病,卧床不起。不过,我明白那是娇生惯养造成的。但是母亲最近的病症却使我甚为担心,这是一种很可怜的病。然而,母亲只是为我操心。

“啊,”

我不由“啊”了一声。

“怎么啦?”

母亲问道。

两人互相望着,似乎都心照不宣。我吃吃地笑了,母亲也笑了起来。

每当心里有什么难为情的事儿,又忍耐不住的时候,我就会悄悄“啊”地一声。眼下我心里突然清晰地浮现出六年前离婚的事儿,实在忍不住了,才不由“啊”地叫出声来。母亲又是怎么回事呢?母亲不会像我一样有着难以启齿的过去吧?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事情呢?

“妈妈刚才也想起什么了吗?到底怎么回事呢?”

“我忘啦。”

“我的事吗?”

“不是。”

“直治的事?”

“对。”

说到这里,她又歪着头,说道:“也许是吧。”

弟弟直治大学中途应征入伍,去了南方的海岛,从此杳无音信。终战后依然下落不明,母亲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她说再也见不到直治了。可是我从来不需要这个“心理准备”,我想肯定还能见到弟弟。

“我虽然死心了,但吃到这么好的汤,就想起直治,心里受不住。要是对直治多疼爱些就好了。”

直治读高中时就一味迷上了文学,开始过着不良少年的生活,真不知给母亲招来多少辛苦。虽说这样,母亲依然一喝上一勺汤就想起直治,“啊”地惊叫一声。我将一口饭塞进嘴里,眼睛热辣辣的。

“没事儿,直治不会出事的。像直治这样的恶汉子是不会死的。死的都是老实、漂亮、性情和蔼的人。直治是用棍子打也打不死的。”

“看来,和子也许会早死的吧。”

母亲笑着逗弄我。

“哎呀,为什么?我是个淘气包,活到八十岁看来没问题。”

“是吗?这么说,妈妈可以活到九十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