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4/7页)

黄昏将近,我和母亲坐在中式房间里饮茶,朝院子里一看,石阶第三级的石头缝里,早晨那条蛇又慢腾腾地爬出来了。

“那蛇怎么啦?”

母亲看到蛇说着站起来走到我身旁,拉着我的手呆立不动。母亲这么一说,我猛然想到,“该不是蛇蛋的母亲吧?”随即脱口而去。

“是的,没错啊!”

母亲的声音有些嘶哑。

我们手拉着手,屏住呼吸,默默注视着那条蛇。蛇忧郁地蹲踞在石阶上,开始颤颤巍巍地爬行了,她吃力地越过石阶,钻入一簇燕子花丛里。

“这条蛇一大早就在院子里转悠了。”

我小声地说,母亲叹了口气,一下子坐到椅子上,带着沉重的语调说道:

“是吧?是在寻找蛇蛋呢,好可怜啊。”

我只能嘿嘿地笑了笑。

夕阳映照着母亲的面孔。看起来,母亲的眼睛闪现着青色的光芒,似乎含着几分嗔怒,那副神情十分美丽,引得人恨不得扑过去紧紧抱住她。我觉得母亲的那张脸孔,同刚才的那条悲伤的蛇有某些相似之处。而且,我的胸中盘踞着一条毒蛇,这条丑陋的蛇,总有一天要把那条万分悲悯而无比美丽的母蛇一口吞掉,不是吗?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感觉呢?

我把手搭在母亲柔软而温润的肩膀上,心中泛起一种莫名其妙的惆怅。

我们舍弃东京西片町的宅第,搬来伊豆的这座稍带中国风格的山庄,是在日本无条件投降那年的十二月初。父亲死后,我们家中的经济全都指望母亲的弟弟,同时也是母亲唯一的亲人——和田舅舅一手包揽下来。战争结束,时局变化,和田舅舅实在支撑不下去,看样子曾经同母亲商量过,他规劝母亲,不如将旧家卖掉,将女佣全部辞退,母女二人到乡下买一套漂亮的小住宅,享享清福为好。母亲对于金钱的事,比起孩子更是一窍不通,经舅舅这么一说,就把这些事都托付给他了。

十一月末,舅舅发来快信,说骏豆铁道(7)沿线河田子爵的别墅正在出售,这座宅第位于高台之上,视野开阔,有一百多坪(8)农田,周围又是观赏梅花的好地方。那里冬暖夏凉,住下去一定会使你们满意的。因为必须同卖主当面商谈,明天请务必来银座我的办事处一趟。——信的内容就是这些。

“妈妈您去吗?”

“我本来都交付给他的呀。”

母亲忍不住凄凉地笑着说。

第二天,母亲在先前那位司机松山大师的陪伴下过午就出发了,晚上八时,松山大师又把她送回家来。

“决定啦。”

她一走进我的房间,双手扶住我的书桌瘫坐下来,只说了这么一句。

“决定了什么?”

“全部买下。”

“可是,”我有些吃惊,“房子怎么样,还没有看就……”

母亲胳膊肘儿支着桌面,手轻轻按着额头,稍稍叹了口气。

“和田舅舅说了,是座好住宅,我就这么闭着眼搬过去,也会感到舒心的。”

说罢她扬起脸微微笑起来。那张脸孔略显憔悴,但很美丽。

“说得也是。”

母亲对和田舅舅的无比信赖使我很佩服,于是我表示赞同。

“那么,和子我也闭着眼。”

娘儿俩齐声笑了,笑完之后,又觉得好不凄凉。

其后,每天家里都有民工来打点行李准备搬家。和田舅舅也每天大老远地赶来,将变卖的东西分别打包。我和女佣阿君两个忙里忙外地整理衣物,将一些破烂堆到院子里烧掉。可母亲呢,既不帮助整理东西,也不发号指令,每天关在屋子里,慢慢悠悠,不知在倒腾些什么。

“您怎么啦?不想去伊豆了吗?”

我实在憋不住,稍显严厉地问。

“不。”

她只是一脸茫然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