醋栗(第3/5页)

“‘乡居生活自有其乐趣,’他常常这样说,‘你可以坐在阳台上喝茶,水塘里有自家的小鸭子在戏水,鸟语花香,而且……而且醋栗长大了。’”

“他绘制了自己田庄的草图,每一次图上都是同样的东西:一、主人的正房;二、仆人的下房;三、菜园;四、醋栗。他省吃俭用:经常半饥半饱,不多饮茶水,天知道他穿什么破烂,倒像叫花子,可是不断攒钱,存到银行里。他成了吝啬鬼!我一见到他心里就不是滋味,常常给他点儿钱,过节前也给他寄点儿,可是他连这个也存起来。一个人要是打定主意,那死活也改变不了他了。”

“几年过去,他被调到另一个省工作,当时已年过四十,但还在读报上的广告,还在攒钱。后来我听说他结婚了。出于同样的目的,想买一座有醋栗的庄园,他娶了一个年老而丑陋的寡妇,他对她毫无感情可言,只图她手里那几个臭钱。他俩一起生活,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害得她经常吃个半饱,把她的钱存进银行却记在自己名下。她原先的丈夫是邮政支局局长,她过惯了吃馅饼、喝果子露酒的生活,现在在第二个丈夫家里连黑面包也难得吃上。这种生活把她弄得越来越消瘦,三年不到就一命归天了。当然,我的弟弟从来没有想到过,她的死是由他的过错造成的。金钱如同伏特加,能把人变成怪物。以前我们城里有个商人病得快死了。临终前他叫人端来一碟蜂蜜,他把自己所有的钱和彩票就着蜂蜜都吃进肚里,叫谁也得不到。还有一次我在火车站检查牲畜,当时有一个牲口贩子不慎掉到机车底下,一条腿被轧断了。我们把他抬到急诊室,血流如注,非常危险。他却不住地求我们把他的断腿找回来,因为那条腿的靴子里有二十五卢布,生怕弄丢了。”

“哎,您扯远了。”布尔金说。

“妻子死后,”伊凡·伊凡内奇想了半分钟接着说,“我弟弟开始物色田庄。当然啦,你哪怕物色五年,到头来还是会出错,买下的和朝思暮想的完全是两码事。弟弟尼古拉通过代售人,用分期付款的方式购得占地一百一十二俄亩的田庄,有主人的正房,有仆人的下房,有花园,但没有果园,没有醋栗,没有活水池塘和小鸭子。倒有一条河,但河水浑浊得呈咖啡色,因为田庄一侧是砖瓦厂,另一侧是火葬场。可是我的尼古拉·伊凡内奇并不介意,他立即订购了二十丛醋栗,动手栽下,过起地主的生活来了。”

“去年我去看望他。我想,我得去看看他那里到底怎么样。他在来信里管自己的田庄叫‘丘姆巴罗克洛夫荒园’,又叫‘喜马拉雅村’。我是下午到达‘喜马拉雅村’的。天气很热。到处都是沟渠、篱笆和围墙,到处栽着成排的云杉——害得你晕头转向,不知道怎样才能走到他家,把马拴在哪儿。我朝一幢房子走去,迎面来了一条红棕狗,肥得像头猪。它想叫几声,可是又懒得张嘴。厨房里走出来一个厨娘,光着脚,胖得也像猪。她告诉我,老爷吃过饭正在休息。我走进屋里找弟弟,他坐在床上,膝头盖着被子。他苍老了,发胖了,皮肉松弛。他的脸颊、鼻子和嘴唇都向前突出,眼看被窝里就要发出像猪那样的哼哼声了。”

“我们互相拥抱,流下了悲喜交集的眼泪:想当年我们都很年轻,现在却白发苍苍,不久于人世了。他穿上衣服,领我去参观他的庄园。”

“‘哦,你在这儿过得怎么样?’”我问他。

“‘还不错,托上帝的福,我过得挺好。’”

“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胆小怕事的可怜的小职员了,而是货真价实的地主老爷。他已经习惯那里的生活,过得有滋有味。他海吃猛喝,长胖了,在澡堂里洗澡,已经跟村社和两个工厂都打过官司,遇到庄稼人不叫他‘老爷’时他就恼火。他按老爷的气派,关心自己灵魂的得救,他做好事不是简简单单,而是摆足谱子。那么他做了哪些好事呢?他用苏打和蓖麻油给农民包治百病,每到他的命名日必定在村子里做感恩祈祷,之后摆出半桶白酒,自以为该这么做。哎呀,多可怕的半桶白酒!今天这个胖地主还拖着农民向地方行政长官控告他们的牲口祸害了他的庄稼,可是到了明天,遇上他隆重的命名日,他就赏给他们半桶白酒。他们喝了酒就高呼‘乌拉’,喝醉了还给他叩头。生活变富裕了,酒足饭饱,游手好闲,养成了俄罗斯人的自命不凡和厚颜无耻。尼古拉·伊凡内奇当初在税务局里甚至害怕自己有个人见解,现在呢,他说的话都成了‘圣旨’,说起话来,用的是达官贵人的官腔:‘教育是必不可少的,但对平民百姓来说还为时尚早。’又如‘体罚一般来说是有害的,但在某种场合下又是有益的、不可替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