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二次反叛 2(第2/12页)

东海岸的奴隶制和西海岸有所不同。不会有人被贩运到种植园。从东海岸离开的人大多去了阿拉伯人家里当仆人。有的变成了他们服务的家庭的成员。有几个甚至凭一己之力成了有权有势的人。非洲人是森林的孩子,他们走了几百英里路,从内陆出来,远离自己的村子和部落,进入外国人家里,受他们的保护,总比孤零零地落在陌生且有敌意的非洲人中间强。因为这个原因,虽然欧洲国家很早就禁止蓄奴了,贩运奴隶的交易仍未停止。当欧洲人在做一种橡胶生意时,祖父偶尔还会做做另一种“橡胶”生意。也是因为这个原因,秘密的奴隶交易在东海岸屡禁不绝,一直到不久以前。奴隶和可以称为奴隶的人都想维持原状。

我们家的大院里,住着两个奴隶家庭,他们已经至少连续三代住在我家了。他们最不愿意听到的事就是让他们离开。这些人的正式身份是仆人,但他们希望别的人——比如其他非洲人、贫穷的阿拉伯人和印度人——知道他们其实是奴隶。这并不说明他们以身为奴隶为荣,他们引以为豪的是他们和名门望族有联系。要是他们觉得你比不上这些人家,他们就会对你很粗鲁。

我还小的时候,老仆人穆斯塔法常带着我沿着旧城区的小巷散步。小巷狭窄幽深,两边的墙刷成白色。穆斯塔法给我洗澡,把我穿得整整齐齐,在我的眼睛周围涂上墨粉,在我的脖子上挂上幸运符。然后,他让我骑在他肩膀上。我是这样散步的:穆斯塔法把我架在肩膀上炫耀着,炫耀着我们家族的价值,炫耀着他在我们家受到的信任。有些孩子故意嘲弄我们,遇到这些孩子,穆斯塔法就把我放下来,怂恿我骂他们,他自己也骂。有时还怂恿我和他们干架。要是我招架不住,可能要受这些孩子的拳打脚踢,他就把我抱起来,重新架到自己肩膀上。然后,我们继续散步。

说了这么多穆斯塔法、阿拉伯、单桅帆船和奴隶,好像我是在讲一个《一千零一夜》里的故事。不过,当我想起穆斯塔法,甚至当我听到“奴隶”一词时,我想的是我们家那个肮脏的大院子。那里既像学校又像后院:到处都是人,总是有人在扯着嗓子叫;许多衣服晾在绳子上,铺在漂白石上;漂白石的酸味混合着茅坑的臭味,以及角落里用东西围起来的小便处散发的骚味;院子中间的冲洗池里堆着肮脏的瓷碟子和铜盘子;孩子们到处跑来跑去;熏得黑乎乎的厨房里总有人在做饭。我想的是一群吵吵闹闹的女人和孩子,想的是我的姐姐们和她们的家庭,以及女佣们和她们的家庭,两边显然争执不断。我想的是我们屋子里的争吵,以及仆人们比赛似的争吵。小小的院子里挤了太多人。我们不想把那些人都赶到仆人的住处。他们都不是一般的仆人,不可能把他们赶走,我们和他们拴在一起了。

这就是东海岸的情形。奴隶们在不止一个方面反仆为主。住在仆人屋里的人不再是纯粹的非洲人。家里人不肯承认,但他们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混入了亚洲人的血,有可能混了好多次了。穆斯塔法的血管里就流着印度古吉拉特人的血。梅迪也是,这小伙子后来横贯大陆跑到我身边。不过,这种混血是主人的血混到仆人身上。而在海岸的阿拉伯人中情况恰恰相反,仆人的血淹没了主人的。作为主人的阿拉伯种族其实已经消失了。

阿拉伯人原本是伟大的探险家和战士,他们一度是统治者。他们深入大陆腹地,建造城镇,在森林里种植果树。后来他们的势力被欧洲人打破,他们的城镇和果园一起消失了,被丛林所吞噬。他们不再惦记自己在世上的位置,不再有闯劲。他们忘了自己是谁,从哪里来。他们只知道自己是穆斯林,按着穆斯林的风俗,接二连三地娶老婆。到了后来,他们和阿拉伯半岛的渊源断了,只能娶非洲女人,而在以前,非洲女人只能做他们的仆人。所以,没过多久,阿拉伯人和自称阿拉伯人的人同非洲人就难以区分了。他们对自己原来的文明几乎一无所知。他们还看《古兰经》,还遵守《古兰经》上的律法,还穿着特定样式的衣服,戴特定样式的帽子,蓄着特定样式的胡须,仅此而已。他们不知道祖先在非洲都做过什么。他们只是沿袭着权威的习惯,却没有与之相应的精力和教育。阿拉伯人的权威在我小的时候还真真切切,到后来就退化成单纯的习俗,一阵风就能把它吹走。这个世界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