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二次反叛 2(第4/12页)

欧洲人能够评价自己,所以和我们比起来,更有办法应付变化。我把欧洲人和我们自己作了比较,发现我们在非洲已经无足轻重,也创造不了什么价值。欧洲人正打算离开,或者参加战斗,或者和非洲人狭路相逢。我们却还在盲目地因循守旧。到了这最后关头,我们家和我所知道的其他人家还是没有人讨论政治。大家都回避政治话题,我发现我也在回避。

我每周到朋友因达尔家的球场打两次壁球。因达尔的祖父原来是印度旁遮普邦的人,后来到这里的铁路上当契约劳工。这位来自旁遮普的老人混得很不错。契约到期后,他就在海岸这里定居下来,成了集市放贷人,向集市店主提供贷款,每次二三十先令。有些店主缺乏周转资金,要依靠这种小额贷款来进货,第一周贷了十先令,到了下一周就要还十二到十五先令。这种生意说不上有多光彩,不过如果人活络(而且手腕硬),一年内资本可以翻很多倍。怎么说呢?这是一种服务,一种谋生手段。也不只是谋生手段。因达尔家发了,成了有实无名的商业银行家:他们投资兴办了一些小公司,发展得不错。他们还投资贸易,同印度人、阿拉伯人和波斯湾的人做起了生意(就像独桅帆船的邮票所反映的那样)。

因达尔家是个大宅院,地上铺了柏油。主楼在最里面,院子两边有些小一点儿的房子,喜欢独门独户的家人住在里面。其他房子是给仆人住的(严格意义上的仆人,能请来,也能送走。不像我们家的那些仆人,赶都赶不走)。还有球场。所有这一切都围在涂成朱红色的高墙内,正门有门房守着。这座大宅院坐落在新城区,在我眼中要多高级有多高级,要多安全有多安全。

有钱人总不会忘记自己有钱:我看因达尔不愧是放高利贷者或曰金融家的儿子。他长相英俊,注重仪表,略显柔弱,表情看上去总是一本正经。在我看来,这种表情表示他很在乎自己的财富,也反映出他对性的焦虑。我想他是个暗地里喜欢寻花问柳的人,又总是害怕被人发现,也怕染上花柳病。

因达尔已经开始担心体重了,所以和我一起打球。打完后,我们一起喝冰冻橙汁和热红茶。他告诉我他要离开了。他要去英国上一所著名的大学,要在那里读三年书。因达尔和他家里人都是这个样子,喜欢用随意的口吻宣布重大消息。这消息让我有些郁闷。因达尔可以做他想做的事,不单单是因为他有钱(我总觉得出国留学没有一大笔钱是办不到的),还因为他在本地的英文大学里一直念到十八岁。而我到十六岁就不念了,不是我不聪明,也不是我不想接着念,只是我们全家没有一个人过了十六岁还待在学校。

我们坐在球场阴凉处的台阶上。因达尔用他那种平静的口吻说:“你知道,我们在这儿搁浅了。要想在非洲站稳,不强大不行,但我们并不强大,我们连自己的旗帜也没有。”

他把不能说的话给说出来了。他话一出口,我顿时觉得宅院的高墙毫无用处。我所见到的一切是他们家两代人经营起来的,我为他们的徒劳感到悲哀。因达尔的话一出口,我就觉得自己能进入他的思想,看到他看到的东西——这宅子的富丽堂皇只是虚张声势:大门也好,门房也好,都挡不住真正的危险。

我听懂了他的话,但是我不动声色。我的表现和别人一样——这些人不承认我们这里正在发生变化,他们这种姿态曾经让我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因达尔接着问:“你打算怎么办?”我就像没有看到问题的存在一样,回答说:“我会留下来做生意。”

这根本就不是真的,我的感受恰恰相反。但我发现,当问题摆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却不肯承认自己孤立无助。我本能地采取了我们家人的态度。不过我的宿命感是假的,我其实很在乎世俗的一切,我什么也不肯放弃,我能做的也只是躲避事实真相而已。发现自己是这个样子,穿过炎热的小镇回家时,我觉得很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