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莫斯科、彼得堡和诺夫哥罗德(1840—1847) 第二十六章(第2/15页)

“为了奖励他?哦,那么洗衣妇大概也参加了宪兵团。”

“不要笑,您比别人更容易遭殃。您刚流放回来,背后有十个保姆在照顾您呢。”

“那样更好,七个保姆已经可以使我无人照顾了。”7

第二天我去找从前替我父亲办事的官员,他是小俄罗斯人,讲俄语带刺耳的重音;不论我讲什么,他毫不搭理,只是露出惊讶的神色,闭上眼睛,有时跟耗子似的举起胖胖的小手……他终于忍不住,看到我拿起帽子要走,把我叫到窗口,四面打量一下,对我说:“我有句话请您别见怪,我与令尊府上,还有您几位故世的伯父,都已相识多年,这才不揣冒昧……我是说,关于您过去的事最好别再多提。您不妨想想,这有什么必要,现在一切都已烟消云散。您刚才不该在我的女厨子面前讲那些话,这个芬兰婆娘,谁知道她是什么货色,我本来就有些怕她呢。”

我琢磨着这个“可爱的城市”,告别了提心吊胆的官员……大雪纷飞,棉絮一般满天飘舞,潮湿阴冷的风沁入肌骨,吹打着帽子和大氅。车夫几乎看不清一步路以外,在雪中眯缝着眼睛,低垂着脑袋,一边吆喝:“小心……心!”我回想起父亲的劝告,回想起亲戚和官员,还想到了乔治·桑的一篇童话:一只麻雀出外旅行,路过立陶宛,看见一只狼冻得半死,就问它,这地方气候这么坏,为什么要住在这里,狼回答道:“自由使我忘记了气候。”

车夫是对的——“小心,小心!”我多么盼望快些离开啊!

这就难怪我初次赴京时间不久。三星期内我便办完事情,赶新年前回到了弗拉基米尔。

我在维亚特卡的经历,对我上贵族铨叙局办事大有用处。我已经知道,这个机构有点像从前伦敦的圣贾尔斯区域8,是公认的藏垢纳污之处,任何检查,任何改革,都无济于事。为了肃清圣贾尔斯地区的罪恶,必须采取非常手段,买下它的房屋,夷为平地。对贵族铨叙局也应照此办理。况且它完全没有必要,不过是培养寄生虫的温床;这是管理升官发财的机关,铨叙定级的办公厅,考据贵族爵位门第的文献研究所,衙门中的衙门。理所当然,滥用职权在那里是司空见惯的!

我父亲的代理人带一个瘦长老头儿来见我。老头儿穿一件制服,每个纽扣都松动了,衣服腌臜;虽然是清早,他已喝过酒。这人是枢密院印刷所的校对,他一边校正排印上的错误,一边却在幕后帮助铨叙部门各级官员制造其他错误。我与他商量了半个小时,讨价还价,像买一匹马或一件家具似的。然而他本人不能作肯定答复,先回枢密院请示,得到同意之后,才向我收取“定金”。

“可是他们讲话算数吗?”

“您老尽管放心,这些人是靠得住的,他们得了好处,决不会不履行义务,这是人格问题。”校对回答,口气显得十分委屈,以致我不得不再增加一些酬金,表示歉意。

我的钱征服了他,他大讲起来:

“贵族铨叙局从前有一个秘书,真了不起,您可能听到过他,此公捞钱毫无顾忌,可从来未曾失事。一天,外省一位官员到局里托他办事,临走时偷偷从帽子下抽出一张灰票子9塞给他。秘书对他道:‘何必这么秘密啊,这又不是情书,偷偷摸摸干啥?一张灰票子,让其他求情的人看到更好,这可以鼓励他们,因为他们看到,我拿了两百卢布,但没有白拿,事情圆满解决了。’于是他把钞票摊开,折叠整齐,放进坎肩口袋。”

校对讲得不错,秘书忠实履行了责任。

我是怀着近乎憎恨的心情离开彼得堡的。然而没有办法,我还是得迁移到这个令人不快的城市中居住。

我任职时间不长,又千方百计逃避工作,因此对这个衙门没多少话好讲。内务部的办公厅与维亚特卡省的办公厅相比,差别不过如干净靴子之与肮脏靴子一样:皮质相同,鞋底相同,只是前者擦得亮晶晶的,后者却沾满污泥。我在这儿没见到酗酒的官员,也没见到为一份证件索取二十戈比的事,但总觉得,在他们衣冠楚楚、温文尔雅的外表下,隐藏着同样卑鄙、阴暗、浅薄、贪婪和怯懦的灵魂,相比之下,我那位维亚特卡的科长10还更像一个人。看到这些新同事,我不禁想起,那位科长有一次在省土地丈量员的宴会上喝得兴致勃勃,拿起吉他弹舞曲,最后终于忍不住,一边弹吉他,一边一跃而起,蹲下两腿跳起舞来。这些家伙却从来不会对任何事着迷,他们的血是冷的,酒不会冲昏他们的头脑。他们可以在舞蹈课上与德国妞儿跳法国的卡德里尔舞,扮演失恋的痛苦,吟诵季莫费耶夫和库科利尼克11的诗句……他们是外交家、贵族和曼弗雷德12。遗憾的是,哪怕达什科夫大臣13也无法叫这些恰尔德·哈罗尔德14们戒除在戏院,在教堂,在一切地方,向长官立正鞠躬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