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托布鲁克(第2/7页)

他抓着罗盘开始走。

他紧跟罗盘所指的方向,抗拒着绕开沙丘的诱惑。因为这最后的几英里中,他完全是靠航位推测法来定位,微小的误差也可能导致致命的错误,让他偏离目标好几百码。他保持慢速大步前进。他把希望和恐惧统统抛到脑后,把注意力集中在罗盘和沙子上。他设法忘记饱受折磨的躯体上的痛楚,两只脚机械地前后交替。什么都不去想,也就不那么费力了。

到傍晚时,天气变得凉快起来。他脖子上的水袋变轻了,因为他喝掉了里面的水。他拒绝思考还剩下多少水:他算过,他每天要喝六品脱水。他知道剩下的水不够一天了。一群鸟从他头上飞过,发出尖厉的叫声。他抬头用手搭在眼睛上方张望,认出那是一群里氏沙鸡。这是一种生活在沙漠里的鸟,长得像棕色的鸽子,每天早晚都会成群结队飞向水源。鸟群和他前进的方向一致,说明他的路线没错。但他知道这些鸟儿可以为了水源飞个五十英里,所以他并没有从中获得什么鼓励。

随着沙漠变得凉爽,云在地平线附近聚积起来。在他身后,太阳逐渐落下去,变成一个黄色的大气球。片刻之后,一轮白月亮出现在紫色的天空中。

他考虑要不要停下来。没人能走一整夜。但他没有帐篷,没有毯子,没有米也没有茶。他确信自己离水井很近了,根据推算他应该已经到了。

他继续前进。他的镇静在逐渐离他而去。他靠力量与知识来对抗冷酷无情的沙漠,现在看来沙漠即将取得胜利。他又想起了那头被他留下的骆驼,想起它跪卧在沙丘上,精疲力竭,平静地等待死亡的样子。他不会坐以待毙,他想,如果躲不过,他会迎面冲上去。在痛苦中煎熬,任由疯狂侵蚀心智,这种滋味他可不想体会——太没有尊严了。他还有刀。

这想法让他感到绝望,现在他已经无法抑制住恐惧了。月亮已经下山,不过周围景物在星光下显得很明亮。他看见他的母亲站在远处,她说:“别说我没警告过你!”他听见一列火车缓缓开过,哐啷哐啷的声音和他的心跳合成了一个拍子。小石块滚到他脚下的路上,像四处逃窜的老鼠。他闻到烤羊羔的味道。他爬上一个小坡,看见一缕红色的火光,就在近处。火上烤着肉,旁边有个小男孩正啃着骨头。火堆旁有帐篷,一条腿被绑起来【3】 的骆驼在零零散散的荆棘丛中吃草,水源就在后面。他走进幻象之中。幻境里的人们惊讶地抬起头来看着他。一个高个子男人站起来说了些什么。旅行者拉着自己的头巾,把它解开一点儿,露出自己的脸。

高个子男人向前跨了一步,震惊地说:“我的堂弟!”

旅行者知道这终究不是幻觉,轻轻地笑了笑,倒了下来。

当他醒来的时候,有那么一刻,他以为自己回到了少年时代,成年后的生活不过是一场梦。

有人扶着他的肩膀用沙漠地区的口音说:“阿赫迈德,醒醒。”好多年没人这么叫他了。他意识到他被裹在一块粗糙的毯子里,躺在冰凉的沙地上,脑袋被一块头巾缠起来。他睁开眼睛,看见壮丽的日出,像一道笔直的彩虹矗立在黑色的地平线上。凛冽的晨风吹在他的脸上。一瞬间,十五岁那年的迷茫和焦虑又涌上他的心头。

他第一次在沙漠中醒来的时候,感到茫然不知所措。他想,我的父亲死了,然后,我有了一个新父亲。他的脑海里闪过《古兰经》里的章节片段,间或夹杂着《信经》里的片言只语,那是母亲偷偷用德语教给他的。他回忆起不久前的成年礼,剧痛之后响起欢呼声,男人们放枪来祝贺他终于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然后是那场漫长的火车旅行,一路上他都在想他沙漠里的堂兄弟们是什么样子,他们会不会嘲笑他苍白的身体和城里人的做派。他轻快地走出火车站,看见两个阿拉伯人挨着骆驼坐在满是尘土的院子里。他们从头到脚都包在传统的长袍里,只有头巾上留了一条缝,露出黑色的、看不出表情的眼睛。他们带他到水井那里。他一路担惊受怕:没人和他说话,只冲他打手势。晚上的时候,他意识到这些人是没有厕所的,他变得极其局促不安。最终他被迫发问。片刻的沉默过后,他们全都放声大笑起来。原来他们之前以为他不会说他们的语言,所以每个人都试着用手势和他交流;而他在问到厕所位置的时候又用了一个小孩子才会用的词,听起来格外好笑。有人指点他,走出帐篷围成的圈子,再往外走一点儿,蹲在沙地里。在那之后他没那么害怕了。尽管这是群粗人,却十分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