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爱(第4/14页)

当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伙伴发现,他们都拥有别人所没有的某种洞见、兴趣、甚至爱好,而迄今为止,各人都认为这是自己独有的财富(或负担)时,友爱便由纯粹的伙伴关系中产生。其开场白往往是:“什么?你也这样?我还以为只有自己这样呢。”我们可以想象,在早期的猎手、战士中,只有单独的个人(这样的个人可能一百年、甚至一千年才出现一个)认识到别人不曾认识到的东西:认识到鹿不仅可以食用,还可以用作观赏;狩猎不仅是生存之需,还是一种乐趣;神明可能不仅拥有威力,而且还很神圣。但是,只要这些独具慧眼的个人在有生之年没有发现志趣相投的人,(我想)他们的洞察就不会产生任何结果,艺术、体育、属灵的宗教信仰都不会诞生。只有在两个同类人发现了彼此,不管是克服巨大的困难,用嗑磕巴巴的语言,还是以我们今天看来惊人的简练的表达,分享彼此的洞见时,友爱才开始诞生。转瞬之间,他们就站到一起,与外界有了天渊之隔。

情侣寻求独处,朋友(不管自己希望与否)则发现自己与外界隔绝,发现自己与集体之间隔着一道屏障。他们愿意减少这种隔绝,最初结交的两个人乐意有第三方加入。

在我们这个时代,友爱也以同样的方式产生。当然,对我们来说,共同的活动以及作为友爱基质的伙伴关系,往往不是狩猎、作战这类的体力活动,而可能是共同的宗教信仰、共同的研究、共同的职业,甚至共同的消遣。凡与我们有这些共同之处的人都是我们的伙伴,但一两位、两三位与我们另有其他共同之处的人则成为我们的朋友。正如爱默生所说,在这种爱中,“你爱我吗?”的意思就是“你和我看到同样的真相了吗?”或者至少是,“你在意这个真相吗?”别人不以为然的问题,若有人和我们一样,认为它至关重要,这个人就可能成为我们的朋友。至于解决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不必与我们相同。

注意,在这点上,友爱再现了它的基质——伙伴关系的特点,只是这种再现是在更加个人的层面,从社会的角度来说并非特别必要。伙伴关系存在于共事的人之间,如存在于一起狩猎、研究、绘画的人之间。朋友仍然共事,但是,共事的内容却更加内在、更不易界定、对之感兴趣的人更少。同样是猎手,狩猎的对象却是非物质的东西;同样是合作者,合作的内容却是世人不考虑或尚未考虑之事;同样是旅伴,踏上的却是另外一种旅程。所以,我们把情侣描绘成面对面,把朋友却描绘成肩并肩、直视前方。

难怪那些凄凄戚戚、一心只“想要朋友”的人,从来结交不到朋友。拥有朋友的条件是:在朋友之外,我们必须还有其他想要的东西。对“你和我看到同样的真相了吗?”你的真实回答如果是:“我什么也没有看到,也不在意这个真相,我只想要朋友。”友爱就绝不会产生(情爱倒有可能),因为没有任何东西作为友爱的内容。而友爱必须有具体的内容不可,哪怕这个内容只是热衷于多米诺骨牌或研究白老鼠。一无所有的人无以与他人分享,足不出户的人不可能拥有旅伴。

发现彼此行在同一条幽径上的两个人若为异性,他们之间的友爱就极易(可能不出半小时就)发展成爱情。实际上,除非他们不喜欢彼此的外表,或是双方或其中一方已经另有所爱,否则,这样的结果几乎可以肯定迟早会出现。反过来,爱情也可能让情侣之间产生友爱,这不但绝不会抹杀两种爱之间的区别,还会使它们的区别更加明显。如果对方起初只是真正意义上的朋友,逐渐地或突然之间变成你的恋人,你肯定不希望与第三方分享他的爱情,但对分享友爱却毫无妒意。如果你发现自己所爱的人能够自发地与你的朋友建立真正深厚的友爱,感到不仅我们俩在爱情中连结,我们三五个人还在同一条道上追求,有着共同的憧憬,这对于爱情实在是一个极大的丰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