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记 无是楼主:亲仇记(第2/47页)

神州陆沉之年,风雨飘摇之夕,

记于靠山临江之城,周旋无地之室。

南方的雨。

南方雨季的雨。

南方雨季山林的雨。

下个不停的雨啊,弥弥迷蒙蒙,无边无际。像有个什么大力神,端起一个不知道有多么大的盆子,盛着五洲四海的水,顺着印度洋吹来的热风,向这深山、峡谷,葱茏的森林,无边的山野,汩汩的小溪,灰色的小镇,倾盆而下。不论白天或夜晚,老是这么下个不停,淅淅沥沥。屋后的芭蕉,小塘的荷叶,成天像擂鼓一般。街沿上的石头,似乎要被滴穿了。对于一个有着紧要事情急于赶路的旅客说来,就像每一滴雨都滴在他的心坎上一样,令人分外的焦躁、烦闷。不时走出旅店,站在檐下,望着那飞奔着的黑云,那呼啸着的山林,那神秘莫测的远方,那隐没在迷雾中的弯弯曲曲的路。心里问道:

这雨到底要下到哪一个世纪才停呢?

这已经是五年以前的事了。

我奉党的宁远工委之命,去向那金沙江畔的千山万水之间,寻找那支被敌人打散了久已失去联络的游击队。不管南方的雨季道路多么难行,要我尽快地完成这个任务。

我找好一个马帮,和他们一块儿出发了。起初我们走得相当顺利,顺着山路,一时徜徉于高山峻岭之间,一时游荡在深谷恶水之旁,每天按着规定的路程,天黑以前赶到了站口,歇宿在一个马店里。

那种马店,对于在这山区作长途旅行的旅客来说,就是天堂。当你在烈日的暴晒和蒸烤之下,在崎岖的山道上挣扎了一天;或者在泥泞的滑路上被瓢泼大雨饱浇了一天;或者一时是大太阳的蒸烤,转眼又是狂风暴雨的拷打,如此这般地又过了一天,当黄昏临近,拖着极度困乏的身躯,挣扎前进时,忽然看到了一天的终点,马店就在眼前,那不是天堂是什么?且看,太阳慢慢地落进群山之中去了,燃烧着的彩霞也暗淡下来,终于熄灭了,苍茫的暮色笼罩了山林。这时,就在那山脚下的小溪边,或者在那山顶的大路边,升起了诱惑人的炊烟,马店在望了。我们知道,在那里有虽然不很舒适但是尽够你扯伸了睡一大觉的板床,在那里有虽然不很丰盛却尽够你吃饱的热气腾腾的干饭和可口的又酸又辣的小菜。大半的时候,还能期望有浓烈得几乎不能入口的烧酒,你甘心醉死,也想去喝它几杯。还有豆腐干、盐黄豆甚至腌山鸡、酱兔子或熏火腿,帮你下酒,足够你排遣一天的疲劳和烦闷了。更有叫你一想起来就心向往之的夜话,一切旅途的疲劳和心头的烦闷,似乎都被雨季的倾盆大雨冲走,被金沙江河谷的热风卷走了。试想:大家随便坐在马店的小院里,有的人坐在小板凳上,慢悠悠地抽着呛人的叶子烟,有的人坐在木盆边用滚烫的热水洗脚,那么有兴致地翻弄他的厚脚掌,用小剪刀挑开小水泡或者剔掉干茧子。有些人围坐在一张小桌边,很有味道地在品尝新上市的嫩叶香茶。这时,不认识的人们互相认识了,马上就成为朋友,称兄道弟,递烟送茶,亲热地交谈起来。谈的都不是大人物关切的国家大事,而是下层受苦人的街谈巷议,俚语村言。信不信由你,他们从来不希望说服你,要你相信他说的都是确切的事实和不易的真理,他只想能叫你打发那睡前的闲暇时间,能叫你淡然地笑一笑,有助你消化饮食,正如摆在小桌上谁都可以舀一碗来喝的老鹰浓茶一样,也就行了。然而这是多么吸引人的闲谈呀,往往到了深夜,大家还不愿意散去。约好明天晚上到下一个站口继续摆谈下去。至于那村姑的无端的热情,那女主人炒菜的好本事,都是令人神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