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记 无是楼主:亲仇记(第4/47页)

哦,原来是一个卖唱的。像这样到处漂泊,过着乞讨生活的穷苦人是很多的。几乎每一个小镇上都有。他无非是能够勉强合着嘶哑的二胡,唱一支通俗的小调,伸手向旅客讨一两个小钱罢了。我对于这样的流浪艺人,并没有太大的兴趣,没有打算去请他进来唱一段的意思。

“这一个不一样。”第一个马帮脚子似乎猜到了我的意思,企图说服我,“他有一段伤心事,说来包叫你落泪。”

“是呀。”第二个马帮脚子附和着,“我们听了两三遍了,还想听。”

“好,那就请他进来唱给我们听一听吧。”我为了不扫大家的兴,表示同意。

第三个马帮脚子似乎早已做好准备,一听我说请,他的脚已经到了马店的门口。过了不一会儿,就带着一个老人进来了。看来他不是第一次走进这个马店来,他很熟悉地走近火塘,并且不用我请,就坐在火塘边一条条凳上了。

在半明半暗的火光中,我看一下这个老人。我简直没有办法来描绘他的模样。通常描写一个穷而无告的乡下孤老头子的那些语言,自然在他的身上都是用得上的。那枯草般的乱发,那大半世的风霜在他的额上和脸上刻上的无数皱纹,那总是饱含着凄苦泪水的双眼,那一双枯藤般的手,那褴褛的衣服等等。但是,我从这个老人的身上却看到另外的许多东西。他那头发是枯萎发白了,却是那么倔强地向上直立着。他的脸上是有无数的皱纹,可是并不掩盖他那古铜色的面色,和那像粗粝的刀砍削出来的有棱有角的双颊。他的双眼中是满含着泪水的,可是从泪水中却闪射出灼人的火焰。不是哀怨,而是愤恨。那张嘴巴紧闭着,嘴唇像是用坚硬的石头雕成的,你可以期待从那里面发出来的声音,是绝不可能有向别人乞讨怜悯的成分的。他那褴褛的衣服还掩盖不住那久经日晒雨淋的宽阔的臂膀和直直的脊背。从这一切,使我理解到,无论什么样的痛苦和打击,是压不弯他的腰杆的。他是那么顽强地要和自己的命运进行搏斗,要在风里雨里挣扎着活下去。他的眼里在盼望着什么,期待着什么。但是从那迷茫的眼神,可以看出他也不知道他到底盼望的是什么,期待的是什么。

一杯浓茶递到他的手里,他不客气地接过去,一连呷了几口,放在火塘边。拿起二胡来开始低头调弦。弦调好了,他抬起头来,用指头随便在弦上试拨几下,发出铿锵的声音。这声音似乎就引发了他的感情,在脸上的皱纹中开始凝结,并且从眼光中闪射出来,悲痛掺和着愤恨,然而找不到哀伤的踪迹。

弦调好了,他好像已经习惯于不必征求旅客的意见,就侧着头开始拉起他的二胡来。原来他拉的是他的长篇弹唱中的一支序曲。我的音乐知识很浅,除开在白居易的《琵琶行》中看到过关于浔阳江头那个天涯沦落妇人弹琵琶的描写外,也没有读过别的关于描写乐曲的作品。对于这个流浪艺人拉的二胡,我是无法加以描绘的。但是他拉的曲子却把我深深地打动了,也包括在座的这几个已经听过他弹唱的受苦人。而且,本来在另外的茶座上喝着闲茶的人,正在油灯下的棋盘上酣战的棋友,甚至正在廊檐边收拾马具的马夫,都被他的曲子吸引过来,把他围着,听他拉下去,没有一个人说话。那曲子从低沉的、平缓的、有几分沙哑的调子开始,仿佛像在这一带常见的深山峡谷中,一股并不充沛的溪流,从不光滑的浅浅的河床上流过。曲子接着激荡起来,并且越来越响,越来越快,越来越显得高低反差强烈。就像那条溪流已经流到更为狭窄又比较陡峻的河床上,溪流在两岸花岗石上冲撞激荡,接着就冲进满川堆塞着大石头的峡谷里去。有的是在乱石缝中迂回曲折、呜呜咽咽哭着,正在寻找出路的细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