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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男朋友。”我说。

“哎,有个孩子自打你进来之后就一直守在等候室,几乎寸步不离呢。”她说。

“他没看见我这副样子吧,有吗?”

“没。只有家人能进。”

我点点头,沉入睡眠的水底。

我要六天之后才能回家,这六天暗无天日,我终日瞪着隔音天花板发呆、看电视,要么昏睡要么疼痛,希望时间快点儿过去。我没有见到奥古斯塔斯以及除爸妈之外的任何人。我的头发像鸟窝,走起路来一步一蹭像痴呆病人。但每天感觉都比昨天好一点:每天从睡眠中醒来的这个人都更像我自己一分。睡眠战胜癌症,我的私人医生吉姆一天早上被一群实习医生簇拥着在我身边打转时第一万次说。

“那么我就是个和癌症战斗的机器。”我对他说。

“谁说不是呢,海蓁。继续休息,你有希望很快就能回家。”

星期二的时候,他们告诉我星期三就能回家了。星期三的时候,两个实习医生在基本没人指导的情况下给我拔了胸管,可拔管的感觉反而像扎了一刀那么疼,总体情况不太好,于是他们决定让我待到星期四。我几乎开始揣测我是不是成了什么永久性延迟满足的存在主义实验的对象,不过星期五早上玛丽亚医生出现了,她在我身边踅探了一分钟之后告诉我,可以出院了。

于是妈妈打开她的超大皮包给我看,她一直都带着我的回家服。一个护士进来帮我取下了静脉通道,我感觉终于解放了,虽然还得拖着氧气瓶。我进浴室洗了一周来第一个澡,梳洗完毕出来时,累得只能躺下歇气。妈妈问:“你想见奥古斯塔斯吗?”

“也许吧。”我想了一分钟说。我爬起来,勉强挪着步子到靠墙的塑料椅那儿坐下,把氧气瓶塞到椅子后面。这点动作就把我累坏了。

几分钟后,爸爸带着奥古斯塔斯回来了。他的头发乱糟糟的,盖在额头上,一看到我,便绽开一个真正的奥古斯塔斯·沃特斯式傻傻的微笑,我也忍不住对他微笑。他在我身边的仿皮躺椅上坐下,身体朝我这边倾过来,似乎无法抑制脸上的笑意。

妈妈和爸爸出去了,让我们单独待着,令人感觉尴尬。我费了很大力气才迎着他的视线,他的眼睛好看得让人难以注视。“我想你。”奥古斯塔斯说。

我的声音比我原本打算发出的还要小。“谢谢你没有在我一团糟的时候坚持要见我。”

“老实说,你现在看起来还是很糟。”

我笑起来。“我也想你。我只是不想让你看到……这一切。我只是想,那个……算了。不可能总是心想事成。”

“是吗?”他问,“我以前还总觉得这世界是个批量满足心愿的大工厂呢。”

“结果不是那么回事。”我说。他太美了。他伸手想拉我的手,但我摇摇头。“不。”我轻声说,“如果我们要交往,那就得,嗯,不能那样。”

“好吧。”他说,“哎,说起满足心愿,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哦?”我说。

“坏消息是,很显然,在你好转起来之前,我们没法去阿姆斯特丹。不过,等你身体恢复到合格状况后,灯神会施展他们大名鼎鼎的魔法。”

“那是好消息?”

“错。好消息是,在你睡觉的这几天,彼得·范·豪滕向我们展露了一点点他过人的才华。”

他又一次向我伸出手来,这一次,他往我手里塞了一张带有深深折痕的信纸,信头上印着“彼得·范·豪滕,退休小说家”。

我一直等到回了家,在我自己空空的大床上安顿下来,再没有可能因医疗问题受到打扰之后,才开始读这封信。光辨认范·豪滕倾斜潦草的笔迹就花了我半晌工夫。

亲爱的沃特斯先生:

你四月十四日之电子来函业已奉读。发生在你身上的莎士比亚式复杂悲剧令我深为感动。这个故事里的每个人物都有着磐石般无法撼动的致命弱点:她痼疾难医,而你康健如昔。假如她的身体再好些,或者你的健康再差些,灾星 [2] 之祸恐不至于如此无可救药,但灾星逆行原是天地本色,而莎士比亚最大的错误便是假凯歇斯之口说:“要是我们受制于人,亲爱的勃鲁托斯,那错处并不在我们的命运,而在我们自己。” [3] 若你是个罗马贵族(或莎士比亚!),这么说说当然容易,但我们凡人的命运中,实在不缺少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