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后记(第2/4页)

长大之后,我也有过类似的恐惧经历,只有两次,但印象深刻。一次是在天文馆的球幕剧场看《神奇的宇宙》;另一次是在巴厘岛旅游时,晚上回酒店,从门口水池曲折的木板桥上走过,昏暗的恍惚之中,猛然看到桥下的池水深不可测(其实是头顶夜空的倒影),一时间突然觉得仿佛踏足在万仞深渊之上,脚下是一片巨大澄澈的虚空,其中散发出斑驳的微光,无论在时间上还是空间上都遥远而陌生,而我恍如漂浮在不知上下的巨大宇宙中,感觉诡异极了。

这就是我害怕的东西。

这种令我目眩神迷同时又发自内心地惶恐惊惧的,是无限的宇宙。宇宙的无穷之大,将一人一生衬得如同微尘,“有机体产生最初的意识之前,时间就已经存在;意识消亡之后,时间依然长存”。在宇宙的巨眼之前,我们都只是“紧紧攀附在意识这艘货柜船底的藤壶”。

二、意义

上下四方曰宇,往古来今曰宙。

十五岁那年第一次严肃地思考宇宙之广阔无垠时,很自然地,我也提出了彼得·范·豪滕在第一次给格斯回信时所引用的那个问题:“这一切到底有无意义?”

因为无穷太大,所以有限之意义全无。

那时候我得出的结论,同彼得·范·豪滕在信中的回答并无二致。事实上,彼得·范·豪滕尽管对死亡洞悉入微,却始终未能超越女儿夭折时的自己。他对宇宙的理解,是通过死亡而获得的。完成唯一的作品之后,他成为一个永远停留在记忆中靠酒精来麻痹自己的刻薄老头。而海蓁,在故事开始时,她从自己最爱的书《无比美妙的痛苦》中汲取理解、共鸣、洞察和对宇宙的认识;到故事结束时,她得到了成长。她比彼得·范·豪滕更好地理解了宇宙,较之我对宇宙的恐惧,海蓁与宇宙达成了和解。

我只是想注意一切:落在被遗忘的“遗迹”上的光线;一个几乎还不会走路的小孩,在游乐场一角发现了一根树棍儿;不知疲倦的妈妈正在往她的火鸡肉三明治上把芥末挤成锯齿形状;爸爸轻轻拍了拍口袋里的手机,克制住了拿出来看看的冲动;一个人扔出飞碟,他的狗追着飞碟跑,然后扑住,叼回来给他。

我有什么资格说这些事物也许不能永恒?彼得·范·豪滕又有什么资格断言“我们的努力都是暂时的”这种猜测就是事实?我所知的天堂和我所知的死亡,一切都在这个公园里——处于永不停止的运动中的精妙宇宙,满是被遗忘的遗迹和欢叫的孩童。

我喜欢这本书,因为它并没有把格斯的死渲染成悲剧的终点,作者以如此真实的笔触讨论死亡。格斯的死可以说是帮助海蓁成长的一环。在全书的最后一章里,海蓁终于解开了自己的执念,她眼中的这个公园一角,一派豁达平和,天堂和死亡、宇宙和遗忘、普通的一家三口和平凡的一天,一切融汇同一。

少年时,当我的意识渐渐萌发苏醒、向外伸展我的枝叶时,外部宇宙的无限和虚空令我恐惧,令我转而向内挖掘,深扎根须,向自我寻求稳定、坚实的那个“内核”,那个像船锚一样能让我定下来不在大海中漂浮的东西。

然后我意识到,虽然“有限”不能与“无限”相比,但它终归不是虚无。

海蓁爸爸说,他所相信的是数学老师说过的一句话:“宇宙也想被人注意到。”

三、执念

海蓁的执念是什么?

第一遍读这本书时,我不明白为什么海蓁偏执乃至近乎疯狂地要找彼得·范·豪滕要一个答案。小说前一半的情节完全是被这种执念推动的。她一遍又一遍地追问:后来怎么样了?而范·豪滕一遍又一遍地回答:没有后来。一切都是暂时的,小说里的人物只存在于扉页和封底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