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第4/4页)

“我知道您的难处,”孟良又安慰起他来,“要一个人很快改变看法,是不容易的。多少代来形成的习惯势力,不能一下子消除。”

“我不是老保守,”宝庆挺理直气壮,“当然,也不算新派。我站在当间儿。”

孟良点了点头。“我来问你。嫂子不喜欢这个姑娘,她不管她。您得照应生意上的事儿,不能一天到晚跟着她。要是有一天她跑了,您怎么办呢?”

“她已经自个儿偷偷跑去看电影了。”

“对呀,这就是您的不是了,二哥。您怕她学坏,不乐意她跟别的作艺的姑娘瞎掺和。她没有朋友,没有社交活动,缺乏经验。她成了您那种旧思想的囚徒。怎么办呢?她很有可能闷极了,跑出去找刺激。您的责任是要把她造就成一个正直的人,让她通过实际经验,懂得怎样生活。等她有了正当朋友,生活得有意义,她就不会跑了。”

“那我该怎么办呢?”宝庆问。

“送她去上学。她到底学些什么,倒不要紧。主要是让她有机会结交一些正当朋友,学学待人处世。她会成长起来的。”

“您教她的还不够吗?”

“当然不够。再说我也没法儿继续教下去了,我随时都可能走。”

宝庆胡涂了。“您说什么?干吗要走?”

“我有危险,不安全。”

“我不明白。谁会害您呢?谁跟您过不去?”宝庆一下子把秀莲忘到了九霄云外。这么贴心的朋友要走,真难割难舍哪。

孟良笑了。“我没干什么坏事,到目前为止,人家也没把我怎么样。不过我是个新派,一向反对政府的那一套,也反对老蒋那种封建势力。”

“我不明白。封建势力跟您走不走,有什么关系呢?”

剧作家摇了摇头,眼睛一闪一闪,觉着宝庆的话挺有趣。“您看,您的圈子外边发生了什么事儿,您一点儿都不知道。您已经落在时代的后面了。二哥,中国现在打着的这场抗日战争,可不是件简单的事儿。问题复杂着呢。我们现在既有外战,又有内战。新旧思想之间的冲突,并没因为打仗就缓和了。现在虽说已经是民国,可封建主义还存在。我们现在正打着两场战争。一场是四十年前就开始了的;另一场呢,最近才开始,是跟侵略者的斗争。到底哪一场更要紧,没人说得准。我是个剧作家,我的责任就是要提出新的理想,新的看法,新的办法,新的道理。新旧思想总是要冲突的。我触犯了正在崩溃的旧制度,而这个制度现在还没有丧失吃人的能力。政府已经注意剧院了。有的人因为思想进步,已经被捕了。当局不喜欢进步人士,所有我写的东西,都署了名,迟早他们会钉上我。我决不能让人家把我的嘴封上。他们不是把我抓起来,就是要把我干掉。”

宝庆一只手搭在诗人的肩上。“别发愁,孟先生,要是真把您抓起来,我一定想法托人把您救出来。”

孟良大声笑了起来。“好二哥,事情没那么简单。谢谢您的好意,您帮不了我的忙。我是心甘情愿,要走到底的了。我要愿意,满可以当官去,有钱又有势。我不干,我不要他们的臭钱。我要的是说话的自由。在某些方面说来,我和秀莲面临同样的问题。我和她都在争取您所没法了解的东西。告诉您,二哥,您最好别再唱我给您写的那些鼓词了。我为了不给您找麻烦,尽量不用激烈的字眼,不过这些鼓词不论怎么说,总还是进步的,能鼓舞人心,对青年有号召力。腐朽势力已经在为自己的未来担心。我们要动员人民去抗战,去讨还血泪债。而老蒋们要的是歌功颂德、盲目服从。”

宝庆摇了摇头。“我承认,我确实不明白这些事。”

“您对秀莲也不了解。我了解您和嫂子,因为从前有一阵,我也和你们一样。我现在走过了艰难的路程。我随时代一起前进,而您和嫂子却停滞不前。或许我是站在时代的前列,而您是让时代牵着鼻子走。我了解秀莲,您不了解她。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二哥?所以我说,要给她个机会。我给您写封介绍信,让她去见女子补习学校的校长。只要您答应,她就可以去上学,经历经历生活。您要是不答应呢,她就得当一辈子奴隶。到底怎么办,主意您自己拿,我不勉强您。”孟良拿起帽子。“记住,二哥,记住我临别说的这些话,也许我们就此分手了。要是您不放她自由,她就会自己去找自由,结果毁了自个儿。您让她自由呢,她当然也有可能堕落,不过那就不是您的责任了。很多人为了新的理想而牺牲,她也不例外。我认为,与其牺牲在旧制度下,不如为了新的理想而牺牲。”他走向门边,“我走了,天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好朋友,好二哥,再见。”他转眼就不见了,仿佛反动派就在后面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