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第3/3页)

宝庆听了他们的指点,去找带兵的。他给军官唱过堂会,认识不少人。他们对他挺客气,有的也对他的才情夸上两句。唔,现在正用得着他们,不妨去找找。可是,军官们一听他有事相求,多一半就忙得见不了客。顶多派个秘书,或者传令兵出来见见。不消多久,宝庆不用开口,就知道他们千篇一律必是这样回答:“剧作家,小说家,都靠不住。本该把他们搞掉,省得他们找麻烦。”有一位高级将领,好奇地瞧着他,不怀好意地问:“你活够了,想找死吗?还是唱你的大鼓去吧,老头子!剧作家,你就别管了,还是让他在监牢里呆着吧。”

宝庆鞠个躬,走了出来。他没了辙。世道真变了。中国人自古以来,就敬重斯文,连唐玄宗还不敢得罪李白呢;可今天军人就敢把学者抓起来,关在监牢里。说不定孟良已经掉了脑袋。他猛地站住,恐怖紧紧地抓住了他的心。当今政府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现而今的领袖,见识还不如个孟良?他连忙看了看四周,害怕他心里的疑问,会被人听见。他加快了脚步。

这天晚上,他去找孟良在剧院的一些朋友。这些人告诉他,他们正连日地奔走,想把孟良营救出来,可是一直打听不着他关的地方。他们认为他还活着,别的就不知道了。想在报上登个寻人广告,看看会不会有人知道他的下落,来报信。可是给新闻检查当局挖掉了。他们还没有绝望。不管找不找得到,还是要找下去。有位青年把宝庆拉到一边,跟他说了起来。“要是做得太显眼,弄得大家都知道我们在营救他,特务机关,没准就会把他干掉。”他说,“可是话又说回来,要是我们不去动员群众关心他的事,要救他就更没有指望了。所以必须十分谨慎小心。”宝庆越听越糊涂,他只明白这位青年是要他别太莽撞,怕对孟良不利。

夜里,他躺在床上,想了又想。事情真复杂。从前,他以为要打胜仗,必得有力量。中国若是人人身强力壮,准能打败日本。打败了日本,就天下太平,有好日子过了。他揉了揉秃脑袋。事情显然没那么简单。日本倒还没打败,瞧瞧自己,落了个什么下场,孟良又落了个什么下场!孟良,他一心劝人爱国,一心想要国家富强,反被政府关进牢里;张文那样的坏蛋,倒自由自在。这究竟是什么世道呢?

他躺着,背朝天,脸埋在枕头里。别再费那份脑筋,去想什么了。他只想睡,想忘掉一切。干吗要想?脑袋疼得厉害,别再费那份儿心劲了。最好跟老婆一样,傻头傻脑,成天醉醺醺。只有她,这年头,还可以轻轻松松地活下去。她真有福气,无忧无虑。

实在精疲力竭,没有力气再操心,再想。

第二天早晨,他早早地就起来了,振作了不少,精力也恢复了。睡眠真是功效神奇。他活着,他还有才干。人生似乎好过了一点。他把小宝抱了起来。孩子咧开小嘴笑了,高兴得呜呜直叫。

宝庆看了看老婆,她坐在椅子上,身边放着一瓶酒。“小宝他姥姥,”他嘴上带着挖苦的笑,说:“你真有福气。”

“我吗?”老婆嗑着葵瓜子,应声问道,“我要是真有福气,就不会生在这年头了。”

这话很出乎宝庆的意外。唔,看来她也不能完全不动脑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