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寻羊冒险记Ⅲ 2. 十二瀑镇的进一步衰落和羊们(第2/7页)

“就是说,辛辛苦苦开出土地,终归还是没能完全摆脱借债的命运,对吧?”

车来还有四十分钟,她一个人去街上散步。我留在候车室一边喝咖啡一边打开已经读了开头的书。试看了十分钟,转念作罢,把书放回衣袋。脑袋里什么也进不去。十二瀑镇的羊们在我的脑袋里,把我输入的铅字“咔喳咔喳”逐个吞进肚去。我合目喟叹。过站的货车拉响了汽笛。

开车十分钟前她买了一袋苹果回来。我们当午餐吃了。吃罢上车。

列车简直是濒于报废。地板软些的部位已磨出波纹,在通道走时身体左右摇摆。座位面的绒毛几乎磨光,弹簧垫如一个月前的面包。掺杂着厕所和油腻味儿的无可救药的空气弃斥车厢。我花了十分钟抬起车窗,放一会外面的空气进来。但车开动后,由于有细沙涌进,又花了差不多和开时一样多的时间把窗关上。

列车只两节车厢,一共约十五名乘客,而且所有人都被冷漠与倦慵的缆绳紧紧捆在一起。驼色毛衣老人仍在看杂志。以他的阅读速度,看的是三个月前的旧杂志也无足为奇。肥胖的中年妇女以一副倾听斯克里宾钢琴奏鸣曲的音乐评论家的神气盯视着空间的某一点,我偷偷随其视线看去,却什么也没有。

小孩儿们都很安静,谁也不大声喧哗,谁也不到处乱跑,甚至外面的风景也懒得看。有个人不时咳嗽,声音如用火筷子敲木乃伊的头。

列车每次靠站都有人下去。有人下时列车长也一起下去收票,列车长一上来车就开动。列车长毫无表情,纵使不蒙面也绝对可以去当抢银行的强盗。

窗外一条河绵延不断。由于汇集了雨水,河水浑浊,成了褐色,在秋日阳光下,看上去俨然如光闪闪的牛奶咖啡在一路流淌。沿河有条柏油路时隐时现。虽然不时有装木材的大卡车向西飞驰,但总的来说,交通状况极为寡淡冷清。路两旁的广告板面对空无一物的空白不停地发送漫无目的的信息。为了解闷,我开始打量接踵闪入眼帘的散发出都市味儿的时髦广告板——或晒得微黑的比基尼女郎喝可口可乐,或中年性格演员在额头蹙起皱纹斜握苏格兰威士忌杯,或潜水表淋漓尽致地挂满水花,或女模特在一掷千金的新潮房间里往指甲上涂指甲油。看来名为广告产业的那种新拓荒者们委实在无孔不入地开拓着大地。

列车到达终点站十二瀑镇站时已经两点四十分了。我们两人都不知不觉地酣然睡去,列车员报站大概也没听见。柴油发动机像勉强吐出最后一息似的排泄一空后,随之而来的只有百分之百的沉默。让皮肤丝丝作痛般的沉默催我睁开眼睛,原来车厢里除了我俩已别无乘客。

我慌忙从网式行李架上取下行李,拍几下她的肩叫醒她下车。掠过月台的风冷飕飕的,令人想到秋天的结束。太阳早已滑过中天,驱使黑魆魆的山影犹如无可奈何的污痕匍匍在地面上。方向不同的两道山脉在镇前汇合,仿佛为了不让风吹灭火柴的火苗而合拢的手掌一般,将镇子整个包笼起来。细细长长的月台恰似迎头扎向滔天巨浪的一条可怜的小艇。

我们目瞪口呆地看了一会这一景象。

“羊博士过去的牧场在哪里?”她问。

“山上。汽车要三个小时。”

“马上去?”

“不,”我说,“马上去,到那里也半夜了。今天找地方住下,明早出发。”

正对着车站有一个空无人影的环形交通岛。出租车候车场不见车影,交通岛正中鸟状喷水塔无水喷出,但见鸟干张着嘴只管毫无表情地仰视天空。喷水池周围是个圆形的万寿菊花坛。一眼即可看出,镇子比十年前萧条得多。路上几乎没人走动,偶尔擦肩而过的人,脸上浮现的也是萧条山镇居民特有的散漫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