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漫步遐想录漫步之六(第3/5页)

饱尝了这么多惨痛的经验以后,我终于学会了怎样预见我的最初冲动所能产生的后果,我也时常不敢去做我愿做也能做的好事,唯恐冒冒失失地从事以后,日后陷于被动受制的局面。这样的担心却不是一向就有的,恰恰相反,当我年轻的时候,我是非常乐于做好事的;我那时也时常感到,受我恩惠的人对我之所以有感情乃是出于感激之情,而不是出之利害关系。然而当我的苦难开始以后,在这方面,和任何其他方面一样,事情就大不一样了。从那时起,我是在另一代人中间生活,这一代跟我年轻时的那一代全然不同;别人对我的感情起了变化,我对别人的感情也起了变化。我先后在这迥然不同的两代人中见到的同样的一些人,可说是先后被这两代人同化了。譬如夏梅特伯爵夏梅特伯爵即《忏悔录》第五章中(中译本第264页)提到的孔济埃先生。,我当初对他是如此尊敬,他爱我也是如此真诚,可当他一旦成为舒瓦瑟尔舒瓦瑟尔(1719—1785),一七五八年任法国外交大臣,后任陆海军大臣。集团的成员,他就为两个亲戚谋到了主教职位;又譬如巴莱神父巴莱神父,音乐爱好者,见《忏悔录》第五章(中译本第228页)。,原来是受过我的恩惠的,年轻时也是我的好朋友,是个好小伙子,后来由于出卖我而在法国有了地位;又譬如比尼斯神父比尼斯神父,卢梭在法国驻威尼斯大使馆供职时的同事,见《忏悔录》第七章(中译本第366页)。,原是我在威尼斯当秘书时的下手,我的所作所为理所当然地赢得了他的爱戴和尊敬,后来却因自己的利益而改变腔调和态度,不惜昧了良心,抛弃真理而发了大财。连穆尔杜穆尔杜,卢梭的至交,卢梭离世前两月曾将《忏悔录》手稿托付给他。居然也颠倒黑白。他们跟所有其他的人一样,从原来的真诚坦率变到他们现在这个样子。也正是在这点上,时代不同了,人也跟时代一起变了。唉!在那些人身上,当初使我对他们产生感情的品质,现在却已适得其反,我怎么还能保持对他们的原有的感情呢!我一点也不恨他们,因为我不懂得什么叫恨;但是我无法不蔑视他们(这是他们罪有应得),禁不住要流露出这份蔑视之情。

也许,在不知不觉中,我自己也已经变得太厉害了:处在我这样的境遇中,什么样的本性又能不起变化?积二十年的经验,我深知大自然赋予我心的那些优秀品质,由于我的命运和操纵我命运的那些人,全都变得与己有损与人也有损了,我现在只能把别人要我做的好事看成是他们为我设下的圈套,其中必然隐藏着什么祸害。我知道,不管我做的事情产生怎样的效果,我那一番好心总是徒劳无功的。不错,功总还是有的,不过内心的欣悦之感没有了;而一旦缺乏这种欣悦之感的激励,心中也只剩下冷漠乏味的感觉;同时明明知道我做的事不会真有好处,而只能使自己白白上当受骗,自尊心受到损害,再加上理智的反对,也就只能使我产生厌恶和抗拒的情绪;而假若顺乎我的本性的话,我是会满腔热忱去做的。

逆境有多种多样,有的能使你的心灵高尚并且变得坚强,有的则打击和扼杀你的心灵,我所处的正是后一种。在我心中只要稍为有一点酵母的话,我的逆境就会使它充分膨胀,使我发狂;然而事实上我的逆境却只是使我成为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我既不能为自己或别人做点什么好事,我也就避免去做任何事情;这种处境既是不由自主的,那也就无可指责了;当我无须内疚而只凭天性驱使时,它也就给我带来了一种温馨的感觉。我无疑是做得过分了一些,因为我放过了一切可以有所作为的机会,甚至是只会做出有益的事的机会。然而我深知别人是不让我按事物的本来面目来看待它们的,我也就避免按别人提供的表面现象来判断它们,而不管别人用什么花招来掩盖他们的行为的动机,我一眼就可以看出这些动机都是用来骗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