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3/6页)

他的颅顶盘着白发的小圆髻,左手捧着腰间沉重的腰带,裸露着丰满而稍显松弛的肉体。他的两眼旁若无人,一心沉迷于一种观念之中,茫然地望着对岸的天空。而且,右手缓缓举向空中,似乎在渴望着什么。面孔、胸脯、腹部,一律在夕晖里显示出一副水灵灵的高雅的白桃肌体,仿佛同周围隔绝开了。然而,老人具有现世性的黝黑的皮肤,像黑斑、黑痣和黑纹一样,残存于两只臂膀、手背和大腿周围,不会马上剥落下来。正是因为这种残缺,光辉的白桃皮肤,看起来才会更加崇高。原来他是个脱皮麻风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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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数的鸽子振翅飞翔。

一只鸽子的惊愕,于一瞬间传播开去。鸽群从菩提树蓊郁的叶丛中,同时唿哨而起。小船再度北上,船上的本多望着飞去的鸽群,眼睛随之眩惑起来。据说那些透过各处河坛的空隙、向河面伸展着枝条的菩提树,每一片树叶,都含蕴着死者十日丧期间等待转生的灵魂。

小船已经驶过达萨斯瓦梅朵河坛,接着又从沿河的红岩之家,以及装饰着绿白瓷砖的窗棂、室内也涂着绿漆的“寡妇之家”下面穿过。窗户里香烟氤氲,钟磬合鸣,集体唱歌的声音震动着天花板,零落于河面之上。于是,各地赶来的寡妇们,一直在这里等死。这些妇女病体衰微,在等待死神的救赎这段期间,在这座贝拿勒斯度过,并住进这座“祈求之家”(Mumukshu bha-van),对于她们来说,这是无上的幸福。再说,一切都很贴近,烧尸的河坛就在北边,而那座供奉千种性交体位的尼泊尔爱染寺的金塔,就在烧尸场上边。

本多凝望着船舷边浮沉着漂流而去的布包,瞧那形状,那高度,好似两三岁的幼儿。结果,本多确实猜对了,那正是幼儿的尸体。

他下意识地看看手表。五时四十分。周围已经浸染着冥冥暮色。此时,本多看到前方河坛明亮的火光,那是马尼卡尼卡河坛烧尸的火焰。

那座河坛以一座印度教寺院为基座,五层建筑中各种宽窄不同的祭坛面对着恒河。寺院里环绕中央大塔的还有几座高低不一的塔,分别保有回教风格的莲花状的拱形露台。这座黄褐色巨大的伽蓝,由高高的柱廊支撑着,经煤烟熏染,越走近越感到烟飞火燎后人迹荒芜的状态。那阴郁的威容,浮泛于空中,看上去如幻影般很不吉祥。可是,小船和河坛之间是满荡荡的土黄色的河水,暮色苍茫的水面上,漂流着众多的鲜花(也有在加尔各答见过的红色的爪哇花)、废弃的香料。烧尸场熊熊的火焰,历历倒映在河面之上。

高空火舌飞舞,栖息于高塔上的鸽子聒噪不已。天空变成含蕴浅灰的暗蓝色。

河坛临水的地方,有一座烟熏的石砌小祠,供奉着湿婆神和他的一位妻子沙蒂。沙蒂为了捍卫丈夫的名誉,投身于牺牲之火而死。两尊并列的偶像前有人献的花。

这一带随处停泊着满载烧尸木柴的小船。本多这条船害怕接近河坛中央。眼下,正在熊熊燃烧的木柴的背后,可以窥见寺院廊柱深处的熠熠火光。那里正是长燃不熄的神圣之火,一堆堆葬火,皆从那里的源头分别点燃而来。

河风死了,周围的空气积淀着令人窒息的暑热。贝拿勒斯到处都是如此,喧嚣取代静寂,人们难以忍受的动作、喊叫,孩子们的哄笑,以及诵经的声音,即便在河坛里也能听得一清二楚。不光是人,一条瘦犬跟在儿童身后奔跑,远离火光一个角落里的阶梯,暗沉沉的水里突然传来赶牛人的厉声吆喝,沐浴的水牛显露出光亮的雄健的脊背,一头一头跳上岸来。水牛沿着阶梯蹒跚而上,葬火映射在那黑幽幽、湿漉漉的肌体上,宛若明镜。

火焰时时被白烟包裹,火舌在烟里明灭闪烁。吹向寺院露台的白烟,在幽暗的殿堂里似动物一般狼奔豕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