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4/6页)

马尼卡尼卡河坛完全是净化到极点、公然将一切裸露出来的印度风格的露天烧尸场。正如贝拿勒斯一样,一切被神圣净化的东西,都共同充满催人作呕的可厌。无疑,这里就是世界的尽头。

湿婆与沙蒂小祠旁边一段和缓而倾斜的阶梯上,停放着一具红布包裹的尸体,经过恒河水浸后,排队等待火葬。

显现着人体轮廓的裹尸布,红色是女人的标记;白色是男人的标记。亲族们和光头和尚都在帐篷里等待。过一会儿,等尸体架在木柴上之后,由亲族们浇上牛油和香料。这时,有人又用竹竿架抬着一具白布包裹的新尸,在和尚和亲族的共同诵经声里到达。几个孩子逗弄着一只黑狗,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在印度,不管哪座城镇,一切生命都在互相跃动,互相纠缠。

六点钟了。不知不觉,四五个地方已经燃起火焰。烟雾尽皆飘往寺院那个方向,所以船上的本多没有闻到什么异臭。他只是看着这一切。

右边的远处,有个地方收集烧过的骨灰,浸泡在河水里。肉体固守的个性消泯了,人们的骨灰全都掺合在一起,溶进神圣的恒河水,还归“四大”和灏气。堆积的骨灰下部在浸入河水前,定是早已同周围的湿土混在一起,分辨不清了。印度教徒不造坟墓。本多不由回忆起到青山墓地为清显扫墓时,感到墓石下面的确没有清显,那番凛然颤栗的情景。

一具具尸体投入火中,绑缚的绳索燎断了,或红或白的尸衣烤焦了。突然看到一只黝黑的臂膀抬起来,尸体似乎翻了个身,在火焰里反翘着身子。最先被焚烧的尸体,呈现出黑灰色。水面上传来咕嘟咕嘟蒸煮般的响声。最难烧的是头盖骨,手拿竹竿徘徊四周的烧尸人,抡起竹竿,将浑身已经烧成灰、惟独头部还在冒烟的头盖捣碎。火焰映照着他们用力捣碎头盖骨的黝黑的臂腕,那声音撞击在寺院的墙壁上,发出“咔嚓咔嚓”的反响。

还归“四大”的净化如此缓慢,与此相逆的人的肉体,死后仍要保留无用的芳醇……火焰中,红布裂开了,闪光的肉体蠢蠢欲动,火舌与黑灰共同飘舞,仿佛另一种东西又在生成,隔着火焰,不住地闪闪欲动。有时,一阵炸裂,木柴崩塌,火苗消隐,烧尸人一经补足,火堆又重新熊熊燃起,高高的火舌不时舔舐着寺院的露台。

这里没有悲哀。看似无情的东西,全然都是喜悦。这里不仅笃信轮回转生,而且都像田水种稻、果树结果一般,不过是司空见惯的自然现象而已。正如收获或耕耘需要人手一样,这里也多少需要人来帮忙。可以说,人就是轮流生来为大自然做帮手的。

在印度见到的东西之所以无情,全都因为同隐蔽的巨大而恐怖的喜悦连在一起!本多害怕理解这样的喜悦。但是,自己的眼睛既然见到了终极,那么就觉得今后不可再次恢复过来了。正如整个贝拿勒斯都与神圣的麻风病相关联一样,本多的视觉本身似乎也患上了不治之症。

然而,他所见到的终极的现象,在下一个瞬间到来之前,并非十全十美。本多的心,受到水晶般纯粹的战栗的冲击。

那是圣牛走向这里的瞬间。

不管在哪里,印度都允许白色的圣牛恣意行动,这座火葬场也有一头到处走动。圣牛来到火堆旁也不感到惊愕,不一会儿,它被烧尸人的竹竿所驱赶,站立在火焰的对面——寺院黑暗的廊柱前边。廊柱的深处一片晦暗,圣牛的白色看起来很神圣,充溢着崇高的智慧。晃动的火焰映着牛银白的胴体,宛若喜马拉雅的积雪溶解了的月影。那是冷澈的雪和庄严的肉在兽身上无垢的综合。火焰含烟,烟笼火焰。烈焰有时现出红彤彤的姿态睥睨四周,有时又被翻卷的烟雾包蕴在内,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