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今昨两天(第2/3页)

“你说什么?说不去就不去了。”濑川不情愿地坐起来,“过几天去道个歉就完事儿了。”

“大哥这么说我可担待不起。已经十一点多了,大哥,真的,你就快去一趟吧。我一个人待在这里也不自在,先回去一趟,回头再来。”

“是嘛,那么就对不起你了,就这么办吧。”濑川故意去拉一下驹代的手,像是在她的扶持下才勉强站起来的,理了理衣服。

事已至此,驹代觉得哪怕自己痛苦得心如刀绞,表面上仍要装出豁达优雅的样子送男人去应酬,这是有艺人情夫的女人的体面,她以一种奇妙的意气从身后紧紧地倚靠过来,给濑川披上外套,如同新派戏剧中的某个场面。濑川趁势朝后一仰,用已穿进外套袖子的那只手捏住驹代的手,“那就这样,一定等着我。”

说着就去拉纸槅门。驹代捧着放有男人和服外套及帽子、围巾的大托盘,跟着他来到走廊上。

“回头见!”在身后老板娘、女佣们一片送行声中,濑川钻进了自己那辆人力包车的车篷中,车一出宜春酒楼的大门,他就禁不住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戴在手腕上的金表。上演首日的演出向来比平时散场晚,又加演两幕,所以濑川从一开始就知道今晚的时间有些勉强,但他经不住桔梗酒楼老板娘的那番巧言忽悠,男人本性中那种寻花问柳的欲念一旦被人煽起,就宛如小孩子拿不到想要的玩具那样坐卧不宁,急火攻心。濑川也清楚这样做对不住驹代,他是在撮合此事的高手桔梗酒楼老板娘嗲声嗲气的安抚下才答应下来的。老板娘说:阿驹那边以后我会去赔不是的,要做恶人由我去做好了。再说,这件事濑川本人若不起劲,恐怕也由不得他,况且从舞台上远远望去,楼座上的女人面貌姣好,脸颊丰满,头梳圆髻,听说丈夫走后还一直恪守贞操,恰似一位良家妇女,这更让濑川心旌飘荡,好奇心大发。他准备到时候见机行事,哪怕今晚不再回宜春,管它怎么山崩地裂呢!就在他来不及对这从天而降的新鲜桃花运更从容地想入非非之时,人力车已越过筑地川到达久津轮酒楼的大门边。

在宜春的账房,老板娘叫驹代出去散散心,说过一会儿她会打电话通知。可是驹代终究心神不宁,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她想蹓蹓跶跶地走到银座,再走回家。她没叫车,漫无目标地晃出了大门。狭窄的横马路上是并排开设的酒楼,驹代的前后,各有一二辆汽车和四五辆人力车堵住了道路,正在等待主人。她不想被任何人看见,于是急匆匆地拐进了农商务部的那条街。

暮色苍茫的初冬的夜晚,暖和得让人怀疑是否会发生地震,皎洁的月光下,周围景物的影子清晰可见,横陈在干燥的街道上,这境况使人多少有点夏季的感觉,凉爽的微风吹拂着鬓发。驹代不由得想起自己初次被大哥叫去宜春酒楼作陪时的情景,那是在做梦呢,还是受到狐狸精的欺骗?当时驹代带着对自己那份狂喜,满腹狐疑地离开酒楼,回家时生怕那人来车往的明亮、喧闹的大街会搅乱自己喜悦的心情,于是不顾双膝酸痛、精疲力竭,故意挑那些黑暗的小街小巷,绕远路走回家中。

那时的季节白天残暑烤人,入夜则秋风习习,夜深后还有冰凉的露水沁人的感觉。如今和那时的时节虽然完全不同,然而白天一整天在戏院的人群里,现在总算见到这夜阑露深的天空,月光澄澈,被薄雾笼罩的住房屋顶,夜深人静的街巷中的穿堂风吹上肌肤的冰凉的感觉,回荡在对面沿河路上的新内小调的弹拨乐声,还有附近矮树篱笆里茶馆二楼的灯影——也许是心情所致,驹代觉得周围一带的景观与那个想忘也忘不了的夜晚极其相似。想到这里,悲从中来,走着走着,泪水竟一下子夺眶而出,她慌忙用手帕掩住脸,偷偷看了看周边,凑巧农商务部的庞大的建筑物一侧的马路上一片漆黑,要在平时,这时间此地正是接送艺妓车辆络绎不绝,日吉、大清、新竹、三原、中美浓等店家的店名灯笼如繁星闪烁的时刻,可今天不知怎么回事,环顾左右,马路上一片岑寂,只有从采女桥方向开来一辆汽车,还有摇摇晃晃地走过来的两三个醉醺醺的艺妓在高声地说笑。在木挽町的十字路口,驹代急忙向左边一拐,也不管是在哪儿,只捡没有路灯的漆黑的巷子阴处隐蔽自己,蹲在路边,双袖掩面痛痛快快地哭起来。驹代知道自己天生的孤僻性格,既不需别人抚慰也不愿被人打扰,只要在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哭到自己释然,那么之后心情就能平静下来,别人的话才能听进去。所以只要一碰上什么想不开的事情,先找到一处没有人的地方,实在找不到,就干脆把头扎进壁橱里,硬是自己哭上一场。事后回想起来,自己也觉得好笑。这个奇妙的习惯,是当年远嫁秋田农村时养成的,那儿除了自己的丈夫,周边全是与自己无法沟通的人。驹代很清楚自己这个不知不觉中养成的习惯想改也难改掉的,何况,从那时候到现在,令人落泪的伤心事年年有增无减,真是想改也没时间改了。驹代在巷子的黑暗处哭了一阵,忽然觉得自己生在这个世上莫非就得以泪洗面地过一辈子,越发悲伤得难以自禁,连几天前与大哥一起定做的长内衣袖子也被泪水浸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