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索(第3/6页)

“可是我觉得他的话有道理。”

“有什么道理呢?全是瞎说。”

“我们什么时候再去城楼上呢?”

“我正在后悔呢,那天我不该带你去的。”

我站在天井里头,桂花树就变得生动起来,它好像要朝我面前移动似的。这个想法实在有趣——我父母种下它的那一天,它就记下了自己的年龄。可这是常叔的想法,祖父将其斥之为“瞎说”。祖父如此从心底看不起常叔,却又不厌其烦地为他熬药,还亲尝药渣,我实在想不通。

夜里我在油灯下又一次挣扎着集中注意力来背诵那些中药汤头歌。我摇头晃脑的,耳朵里却分明听见了父母在隔壁房里的对话。他们似乎是在合计房屋大修的事情,还有白蚁的问题。他们的话让我暗暗出冷汗,我实在是不愿搬家啊。从天井望过去,望见祖父驼背的身影显现在窗格上头,那姿态很像是在称药、包药。要是真的房屋大修,他那一屋子的中药往哪里放呢?我的中药汤头歌终于还是背不下去,人世太险恶了。

祖父走到天井里来了,他手搭凉棚向天空张望。天空里能有什么呢?自然是什么都没有。但他却不停地换角度,望了又望,胡子翘得高高的,退着走路。我听见他撞翻了一个水桶,桶里的水一定将他的白袍子弄湿了。我奔出房。

“爷爷你摔着了么?”

“就如南柯一梦啊。全身都湿透了。”

将祖父的鞋袜和袍子放到烘罩上头烤时,我在心里头盼望他说出一点什么来。他坐在火边,双手拢在袖筒里,头垂在胸前,像是已经睡着了。

我很想获得人们的承认,但周围的这些人却在挤对我,没有把我当一回事。有一天,我偶然在巷口那里听见叫荷姑的女人同另外一名妇女说起狼的事,她们的谈话中还传出“羊”这个字眼。我抑制着心的剧跳向她们靠拢。但不知为什么,那两个人虽然并没有看见我,虽然连头也没有回过来,她们的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待我潜行到她们面前时,就什么声音也没有了。荷姑终于回过头来看见了我。

“咦,这个小孩不是我们胡同里的阿三么?”她的声音里有种侮辱的意味。

“他来偷听什么呢?我看他完全没必要偷听。”女伴面无表情地说。

我灰溜溜地低头走过去。我一离开,她俩的嗓音又升高了,很热烈地谈论着关于狼的事。她们好像是说夜里真的来过一只狼。如果她们肯听,我的确想向她们宣布说:“这件事我已经考虑过很久了!”但是她们不肯听,一点都不肯。我头上的天空于一刹那间变得阴沉沉的。

坐在大门口的祖父从瞌睡中醒过来,对我说道:

“阿三,就是你这么大的小孩也会老起来的,不要着急。”

此刻我多么想同祖父一块到街上走一圈,招摇一番啊。当然,他是绝对不会同意这样做的。他只在心情好的时候上街。那种时候,他一身白袍,胡子也是白的,双手背在后面,很像一个仙人。如果有太阳,他就低着头看地上;如果没有太阳,他就仰着脸望天。祖父在街上走时,人们都尊敬地停下脚步,羡慕地甚至有些吃惊地看他走过。我注意到,一直要等他的身影消失之后,那些人才会低声议论他。

表面上,我的父母对祖父漠不关心,连伙食都是分开吃的。然而有一回,我听到父亲在哭,他一边哭,一边反复地向母亲提到祖父。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却没有听懂,我只是明白了一点:他们每天都在以特殊方式同祖父较劲。我一点都不想成为他们这样的人,我决心要做一个小“万事通”。这也是因为他们太阴暗了,激不起我的兴趣。

后来我终于又得以同祖父携行于十里长街上了。那一天天气不好,灰蒙蒙的。祖父将双手背在后头,我也将双手背在后头。我们走得比较慢。可是突然就出现了身穿盔甲的武士。他们就如同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拦住了我们的路。灰太大,根本看不清有几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