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索(第4/6页)

“阿三,我们回去。”祖父猛地一转身。

我和他都在小跑,我不知道那三个武士追我们没有。

进了屋之后,祖父就将所有的门窗全打开了,为防止风吹,大门还加了风钩。

“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进来。”他说。

然后,我同他就端了凳子到大门外面去等。灰沙越来越大,祖父的白袍成了灰袍,他毫不在意,始终耐心地等待。我用双手蒙着脸。忽然,我从指缝间看到了一个影子,我的心又剧跳起来,但我喊不出。那会是什么东西的影子呢?肯定不是人。

“爷爷,爷爷!它来啦!”我窒息般地喊。

“是啊,它来了,来了又去了。”他说。

晚上我病了,父母对我白天的事讳莫如深。而我,努力要从他们脸上猜测出我的处境。父亲对母亲高声说:

“我听说那些家伙也可能爬进窗来。阿三的窗口正好对着后街。”

他们很忧虑,嘀嘀咕咕地走掉了。

黑暗中,我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隐约发光的窗口。

“爷爷,如果有一个人被武士捉去了,会有人记得这件事吗?”

“你这傻瓜,谁会去记这种事呢?就是你爷爷,也会将这事忘了的。这属于应该忘记的秘密。”

我用蒲扇将煤火扇上来,感受着那一小团弥漫开来的温暖。每天早晨,我都帮祖父生火。进门时屋里冷得像冰窖,我用冻僵的手准备劈柴和煤块,然后怀着希望让煤块燃起来。祖父房里在夜晚有墓穴的味道,可是只要火一生起来,那味道就消失了,再过一会儿就会充满药香。尽管如此,我还是对祖父夜间的生活感到害怕。还是我很小的时候,母亲有一次告诉我说,爷爷半夜赤着脚跑到天井里大喊大叫,将她和父亲吵醒,然后他又爬上了桂花树。到天亮后父亲将他从树上弄下来时,他都已经冻僵了。

“阿三,你在想什么呢?”祖父在火上烘着双手,笑眯眯地问。

“我想,夜里多么冷啊。”

“你完全弄错了。”

也许我真是弄错了。如果夜里真的很冷的话,祖父又怎么会赤脚跑到天井里去呢?天井的地下铺的可是麻石啊。我和父母的房里都不冷,因为我们烧的是壁炉子,夜里也有火。只有祖父,他坚持要用一个小泥炉来取暖,并且夜里从不留火,说是为了节约。其实谁需要他节约呢?听母亲说,煤很便宜,爷爷这样做是多此一举。然而我还是对生炉子的过程很着迷,那是唯一的我同祖父心心相印的时刻。十根小柴棒,八块煤,一块一块往上添。

“上来了,是一根蓝火苗,妙极了!”祖父每次都这样说。

他打着喷嚏,将冰一样的大手掌在那火苗上探过来探过去的,显得很滑稽。在炉子上放好药罐之后,他往往会发一阵愣,然后叹道:

“你的常叔,他的心早就死了啊。”

于是我眼前立刻浮现出常叔那个地洞似的家。他家一年四季都不生火。

我也有过无聊的时候,那往往是祖父进入冥想之际。他坐在天井里,一张脸始终向着天空,什么都听不见,一动也不动。无可奈何到了极点时,我也会去找常叔。

常叔的指头戳到我的鼻子上,大声说:

“你逃不出我的手掌!”

我便又觉得自己不该去他家。这算个什么家呢?除了一张破床外什么其他家具都没有,地上溜溜滑,屋里臭得令人作呕。祖父竟会对这样一个家伙有着不变的兴趣!我离开时,他还要将一只破鞋摔到我的背上,将我称呼为“蝎子”。常叔的性情是太强悍了,我没能与他对话,本来我是有这个愿望的。

我向祖父诉说这些时,祖父就频频点头,说:“好,你可找对了地方。”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我们的小四合院里进来了很多隐形者。我之所以称他们为“隐形者”,是因为我从未见过他们,也不知他们是人还是兽。据我估计,他们的体形大概不会很小。祖父侧着身子站在门的一边将他们一一让进屋内,看上去像是不长不短的一队人。当最后一名隐形者进了屋时,祖父才松了一口气似的转身关上大门。闩好门之后,祖父就显出昏昏欲睡的样子来了。他坐在天井里的藤椅上,眼睛微闭,并没有完全睡着。也许他是做出假寐的样子,其实正在监视那些隐形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