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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紫园对面的地铁站,原先是两条线。马上又要建成一条新线路,半年后通车。“有好,也有不好,”顾士宏道,“三线贯通,方便是方便的。但人一多,鱼龙混杂,治安就成问题。刷卡进出,都讲了好几年了,准备春节后试运行。现在先统计各户信息。每户三张卡,到时候认卡不认人,看吧,有的热闹了。你让那些阿姨妈妈买小菜随身带张卡,她们会睬你才怪。到时候机器倒是装好了,纯粹多个摆设,保安旁边瓜子剥剥,手机白相相,就算肩上扛着冲锋枪也照样让你进去。”

房子的事,顾清俞原先也不懂。但好歹买过两套,跟中介打交道,多少听了些意思。总体而言,万紫园属于定位尴尬的楼盘,地段不差,早期配置也过得去,但物业设施没跟上,差了口气,豪宅不用提了,一线小区也挤不进,普通二手房又心有不甘,半吊子。市政配套也跟开玩笑似的,先说要建个浦东地区最大的公园,一会儿又说磁悬浮延伸段要经过这里,一期二期统统拆光,隔几天又说要建成使馆区,全上海的大使馆都搬过来,旁边还有图书馆,文化气息一流,没几天,又说准备建个大型公交枢纽站,几十条线路汇集——传言好好坏坏,房价也随之忽高忽低,跟股票差不多,一会儿全是抛盘,一会儿又全是买盘。成交总体不多,但因为盘子大,绝对数目在那里,中介也是惬惬意意。涨幅相比板块而言,属于温暾水。年中那样的行情,也只涨了两三个点。忒稳。

杨梅酒放在酒柜里。顾磊见了,奇道:“阿姐,你还喝这个?”

“人家送的。”顾清俞把酒打开,“要不要喝一点?”

顾士宏把杯子递过来:“倒是很久没喝这个了。以前拉肚子,挑粒杨梅出来,一吃就好。”

顾清俞猜想父亲应该还有话没说尽。被人骂倒不见得是全部。天底下最麻烦的事,便是跟人打交道。几百户人家,也是个小小社会。父亲又是那样的性格,别人的麻烦,统统看作自己的麻烦。所以才适合坐那个位子。真正是容易操心的人。顾清俞倒不像弟弟,隔三岔五就劝父亲收山。没用,治标不治本。既然劝不动,索性顺着他,让他开心些。其实也是老来的消遣,多个寄托。都说房价到头了,可一直不停,这波行情更是来势汹汹,创了纪录。有人搬进,有人搬出,小区里尽是中介和看房的人,装修队扛着家什进进出出。住了二十来年了,抬头不见低头见,少一张面孔都能察觉到。上了年纪容易感伤,总觉得走一个便少一个,无论人还是物,都是一去不回头。说不出的黯然的感觉。况且又临近过年,愈发辨出里头的萧条。这层意思,顾磊未必知道,顾清俞却能猜着几分。性子上,她随父亲,有些伤春悲秋,好在学的是理科,还不明显。顾士宏却是语文老师,吃的就是这碗饭。她母亲生前倒是大大咧咧的个性。据说顾士宏以前也不是这样的,一个男人带大两个孩子,非得小心到极点不可,功夫加倍地做,到后来反比女人更纤细入微。

吃过饭,顾磊一家三口去看电影,先走了。顾清俞送父亲和奶奶回去。没有风,倒不怎么冷。空气也清冽。一手挽住一个,三人并排,缓缓地走。通常这种时候,老人家就会感慨,日子好过啊,吃喝不愁,还住这样的房子。放在以前真是想也不敢想的。顾清俞的爷爷四十多岁就没了,活着时连肉也不曾敞开吃过。扫墓时那张照片年轻得甚至有几分稚气,就是瘦,愁眉苦脸的瘦。顾士宏长得像父亲,眉眼更俊朗些。顾老太是单眼皮,三个子女中唯独顾士莲像她,都说女儿要眼睛大才好看,儿子单眼皮倒不妨事。偏偏反了。顾老太的幸福感,在这样的夜晚,与孙女、儿子手拉手的环绕中,无限地放大了。也是因为有比较。最常提的例子,便是12号里的一对老夫妇,姓张,八十来岁,无儿无女。两年前房子抵给银行,上海试行“以房养老”的第一批。倒也潇洒,雇个钟点工,家务事不操心,这把年纪还跟新婚似的,高兴起来勾肩搭背,不高兴拔开嗓子就骂,内容也跟小年轻差不多,老头多看了年轻女人一眼,或是老太跳广场舞穿得清凉了些,也不论时间地点,立刻便吵个昏天黑地。中气也足。小区出了名的。谁家夫妻口角,到头来总拿这两人自嘲,“那样都能白头到老,我们看来问题也不大——”。顾老太与他们是“拳友”。圈子里一众老人,缺牙豁嘴,说来说去都是儿子孙子,只当这两人必定听不下去,谁知他们竟是毫不在意。老头平常喜欢画画,不拘山水人物,粗粗地裱起来,送给邻里。老太有一阵做微商,卖内衣,朋友圈里发的尽是胸罩三角裤。那些保守的老人,私底下都有些鄙夷,觉得不是正经路道。现在社会上一些丁克的小夫妻,又有几个是好好过日子的,何况还要往后退几十年,那个年代,不养孩子不做家务,只晓得白相,简直不可思议。便与他们保持距离。唯独这两人不觉,依旧我行我素,日子倒也过得风生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