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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茜茜19岁那年来的上海。高中毕业就不再读了。倒不能全怪乡下重男轻女,主要是自己也想出来闯闯。况且姐姐也在上海,有人照应。相比姐姐,冯茜茜心气更高。老家出来打工的人不少,男人多是卖苦力,女人要么当保姆,要么做美容行当,或者房产中介,也有做小生意,卖水果,开个麻将室、游戏厅什么的。讲起来在上海讨生活,也扎下来了,却是外围的外围,就像外环边上的房价,怎么跟内环相比?赤着脚也追不上。冯茜茜不愿意这样。死读书她不喜欢,也不是这块料。照她的心思,在姐姐这边住下,先胡乱找份工,再报个夜校,拣几门感兴趣又实用的课程,该考的证书都考一圈,然后正经找个工作。薪水高低倒在其次,关键是不能在外围,要在“中心”。与上海人一样的工作,朝九晚五,穿正装上班。她说:“心有多大,机会就有多大。”比起上海同龄的女孩子,她吃得起苦,不娇气。除了计算机、英语那些,竟连经络养生师的证书也考了一个。冯晓琴笑她,不是想坐办公室吗,考这个做啥。她回答:“多门手艺就多个机会。就算别的比不过,至少还能比命长,看谁活得久。”这话透着些心酸。闲暇时,冯茜茜给姐姐做经络疏通,背上的膀胱经,拿刮痧板刮出两道直直的红印。肺俞那块,尤其严重,痧点呈紫红色,一点点浮在面上。冯茜茜说:“姐,你上焦火太旺。”冯晓琴便叹气,“操心的事多,不上火才怪。”冯茜茜道:“姐,天底下的事没止境的,好了还有更好。急不得。”冯晓琴道:“现在不急,难道等七老八十了才急?”冯茜茜劝姐姐:“已经很好了。”冯晓琴对着妹妹,也不遮遮掩掩,“——道理我懂,可家里这几个,从顾清俞到顾昕,再到朵朵,又有哪个不好呢?我是气不过,除了生来不是城市户口,我们哪里输给人家了。人家使三分力,我们拼着全力,都未必赶得上。”停顿一下,“你姐夫下月考试,不是我触他霉头,多半不行。”冯茜茜道:“他不行,你自己来。”冯晓琴嘿的一声,“我怎么来?家里老的小的,里里外外都是活儿。不能跟你比。”又道,“我做不到的,你替我做到,也是一样。”两人那瞬都有些感触。停了停,冯茜茜把头枕在姐姐肩上:“我别的不求,就是盼着在上海买套房子,不靠别人,单靠自己。房产证上是我的名字,就够了。”冯晓琴笑道:“要求不算高。”冯茜茜道:“就算痴心妄想,也要试一试。”冯晓琴摇头,“倒未必是痴心妄想。”

冯晓琴到底比妹妹大了几岁,来上海时间也长,见得多,也想得多。当年一起出来的男男女女,谁不是雄心勃勃,捋起袖管杀过来的?但最终得偿所愿的,却是少之又少。别的不提,楼下那三千金父亲,论学历还是大专,比她姐妹俩强得多。人家最初也不是为了开小吃店才来的上海。总是在各种落空和碰壁之后,才退而求其次。便是冯晓琴自己,也没想过二十出头便匆匆嫁人,还是未婚先孕。说实话是有些仓皇的。见招拆招,走一步算一步,听着是无奈之举,却也是为人行事的法则。但这番话现在讲出来,妹妹自然不肯听。冯晓琴也不去泼她冷水。小丫头有心劲,总比整天胡闹要好得多。爹妈电话里隔三岔五便催她替妹妹留心,女孩子还是该早点成家,找个好男人比什么都重要。冯晓琴反过来劝爹妈,倘若只为了成家,老家也有合适的男人,又何必大老远赶来上海?还搬出网上一句流行的话——“想嫁给怎样的人,就要先把自己变成这样的人。”冯父冯母都是土生土长的农民,听了这话只是跺脚。冯晓琴安慰他们,也是说道理——“做人就跟爬楼差不多,上一层,就是一层的风景。脚下的地,是下面那层的天。你们先由得她,爬几层算几层。等到爬不动了,自然也就停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