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4/10页)

在野地里有股萦绕不散的血腥气息还好对付,地方空旷,此一时彼一时,又有成群的风,味儿再浓也不太可怕,可怕的是这股气息跟到了正义的家里。正义一进家,习文妈马上从正做饭的厨房里跑出来,她一脸警惕,大睁着眼睛问:“是不是谁碰着哪儿啦?”她不住地往正义和习文身上瞅,也没有瞅出个子丑寅卯。正义说:“我就捆绳儿碰着了手上的冻疮疙瘩儿,也没流多少血,谁知道就捅了马蜂窝,缠不清。”

那天一家人的早饭都没有吃好,因为血腥味儿实在太浓,整个院子像是一处大屠宰厂,像是有一万只明晃晃的刀子刚刚从插进去的牲畜脖颈里薅出来,一眼又一眼愤怒的血泉正在汩汩流淌,新鲜的、冒着热气的血腥像被劲风指使的一匹匹结实的布,啪啪的一下一下打在你的脸上。全家人谁都没心吃饭,连平素以瞎鼻子著称的小儿子习武都皱起眉头,端起糊粥碗喝两口放下,再端起来喝了两口后又无奈地放下。习武咿咿呀呀,头摇得赛过拨浪鼓,一个劲儿地用手背蹭鼻子,鼻头被蹭得通红。习文妈没有门儿,只得找出一溜白布,严严实实将正义的手包裹起来。血腥味儿淡薄了许多,但也只是一会儿的事情,过了那一会儿,又浓郁如初,就像一朵砉然绽放的花儿,任什么都遮掩不住花蕊里沁出的那股异香。

为了让一家人能安安顿顿地吃饭,正义和习文妈使尽了招数:他们把那只沁放异香的手放在压杆井的出水口下,哗哗啦啦,用清凌凌的井水直冲了一个时辰。习文妈是个好脾气,边压水边说:“我就不信冲不走你,我就不信冲不走你……”但无论她信不信,她终于也没有冲走那股气味;当她抹着一脑门的汗珠停下手来时,正义手背上的血腥味儿完好如初,像是压根就没见过水一样。正义不死心,又拿来洗脸的香皂,唰唰唰唰让双手全包围在雪白的泡沫中,清爽的水果香味有一刻压住了血腥气,但一刻过后,雪白的泡沫一旦被一注一注的清水荡去,那股顽固不化的血腥味又一如既往,半丝儿都没有逊色……

头两天正义滴水未进,饿得肚皮贴住了脊梁骨,因为只要他端起饭碗,那股气味总是先饭而潜深入身体,捣乱得他端起了碗不得不又放下。他两天里试了各种方法:用洗衣粉一遍遍打,泛着虹彩的泡沫都差点蚀掉了疮痂;从遥远的人家找来皂角(这种树在本地已很罕见,要找到这种木质的其貌不扬的瘪果实颇费了一番周折),用皂角吐出的细沫来制服血腥;还有小茴香,早春季节刚刚从地皮里吐露绿意,顾不了许多的正义毫不犹豫轧碎它的叶丛涂擦到喷薄出血腥的手背上……正义还找来了野薄荷,找来了刚冒出两片叶子的藿香,找来了有浓重药草气息的胡萝卜芹(一种野棵子),不一而足。但殊途同归,望穿秋水的正义没有达到目的,就像他当年费尽心机并没有实现他当上团支书而后去上大学的梦想一样,他一直没能遣散手背上浓重的屠杀性气息。

四十不惑,正义现在已经信命,端详着曾经一度属于他,现在名义上仍属于他而实际上他一点儿也做不了主的那双早已折腾得面目全非的手,正义又一次觉得这是定数,但他说不清个中缘由,只是如鲠在喉,又不知究竟“鲠”在何处。他的那双手和温暖的春天在唱反调,像在冬天里一样再度肿胀了起来,该糜烂的地方也开始争相糜烂,手指不能折弯,什么活儿也干不了了,连吃饭都不能使筷子,得习文妈或者莲叶帮忙才能安全地把食物输送进嘴里。正义没有急急慌慌去看医生,他知道看也是白看,医生只能治不该你得的病,而命里该你害的病人间的医药向来是束手无策的。习文妈说他迷信,他没有反驳,只是摆摆手让她把独立的那间西偏房倒腾出来,让一直住在那儿的老母亲挪到堂屋里,他自己则当即搬去“隔离”。说实话,正义不隔离也不行,他一进堂屋,堂屋里的人马上就坐不住,硬撑着不捂鼻子停一会儿也被熏得头晕眼花只想呕吐——有好几次莲叶都吐得天昏地暗,习武一进屋也不停地用手在面前扇来扇去,像是在驱赶一群苍蝇。没闻惯那气息的人进到屋里憋着气最多能坚持三秒钟,再往后就会被血腥味呛得喷嚏连天,喉咙里呕喽呕喽噎得直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