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11页)

何云燕比我高一个年级。她长得很漂亮,几乎是一上学就进了学校宣传队,大家认识她,是很自然的事儿。但我压根儿没料到她会认识我,还知道我的小名。我发现了她站在那棵树下,下意识地停了脚步。但很快我又发现没法躲开她,我只能从她的身边走过,因为那条不宽的土路没有因为我的愿望而分了个岔,我也没有理由从护路沟里逸出,钻进一大片芝麻田里,那样更显得异常,更让人不好意思。我硬了硬头皮,而且顺手把着的盛草用的竹篮子底儿朝天套在头上,就像一顶大竹帽。竹篮子帮了我大忙,遮住了我的脸,也遮住了我的头,把我有害羞反应的部位全都隐蔽了起来。当时我猛一高兴,以为自己想出了一个比走岔路更妙的办法,压根儿没想到这是掩耳盗铃。即使戴着竹帽,我还是微低了头,脚步的轨迹开始绕离何云燕站着的地方。我行动很灵巧,我觉得我身子一偏,会像一尾穿过漏网的游鱼,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走。但一个声音在我的耳边流响,我脚步的开关“咔嗒”被关住了。那声音不高,但很清亮,就像春天里的某一天的第一道阳光。要是在这道阳光周围有任何一些斑驳的杂色,比如嘻嘻的笑声,我肯定不再避讳,大鸣大放公开地甩开步子跑走,说不定还边跑边扭头回敬一句轻蔑话:“去你的!——呸呸!”但是那道阳光又安静又清亮,就像是你早晨在床上还没睡醒还压根儿不知道它已经悄悄地流布你脸上。“翅膀,”何云燕这样叫道,“你竹篮子套着头做啥啊?”

我有点慌张。我听见心脏跑到了耳朵里跳动,咚咚咚咚,要是我不把篮子抹下来,那它一定会跳上头顶。“我,我……”我支吾着,因为找不到理由,被憋住的话语全部燃烧起来,火苗在我的面颊、脖颈和耳朵上火辣辣地跳动。我的脸一定羞红得厉害,因为我接着听到何云燕这么说:“看你热的,满脸通红,快来树荫里凉快凉快!”

何云燕说我从学校门口一露头,她就看见我了。她说她的眼很抓人,只要她看一眼,就能记住谁是谁,哪怕是再停十年,再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碰上,她照样能认出谁来。我很叹服她有这种本事,很叹服她的眼,但我想想,好像我也有这个本事,我要是看谁一眼,再停比十年多一倍的时间也不见起会忘掉。我叹服她的眼睛不是因为她眼睛抓人的本领,而是因为她眼睛好看。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眼睛啦,老实说几个月前我就迷上了这双眼睛,否则我也不会看见何云燕就躲。有一只蝉藏在白杨树的绿叶丛里,往下瞅着我们大叫。它的声音哀哀的,它知道已经到了秋天,活不多久了。它的叫就像在哭。它能看见我们,但我们看不见它。何云燕不知道我的大名,她听见人家喊我“翅膀、翅膀”的,就也跟着这样叫我。我没告诉她我的大名,我讨厌那名字,就像讨厌我的小名一样。这些名字没一个好听的,就像一堆土坷垃,不滋润,不漂亮,灰不扑扑的没一丝水分。人家的名字为啥都取得那么好听?何——云——燕——,你听,叫起来朗朗上口,一粒一粒在舌头上颠荡,在齿颊间蹿跳,滑溜脆爽,就像甜甜的糖豆。可我的,翅——膀——,——呸,咋叫咋不是味儿,和有一回喉咙痛大队卫生所的赤脚医生要我服的“黄连上清丸”差不了多少。

何云燕跟我说着话,身子并没有动,两只手斜伸向我来的方向,那方白手帕高兴死了,在她的两手间又舞又跳,不时还噌噌地低声笑几下。成群的小风走过来,围着她转,干打旋就是不走,这下给那些衣裳找到了由头,啪啪啪地欢呼着,紧紧地贴住她的身子。头顶上的浓密树叶俯瞰着我们,一阵一阵低语着什么。其实我随便溜一眼,就早已明白何云燕是刚在路旁菜园里的那架浇水的桔槔里洗了脸,此时站在树荫里,是在晾她那方白手帕。但我还是明知故问:“人家都割草去了,你站在这干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