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4/11页)

树荫下不是久留之地,我和何云燕单独站在一起,离学校这么近,不会不被人瞅见,那样明天教室里就又多了一桩笑谈。被人取笑我倒不大在乎,我在乎的是人会窥破我的鬼胎。我还在乎何云燕蒙受不白之冤。说实话好长一段时间以来,我已经变得沉默寡言,常常看着一样东西发愣,像是没了魂儿,引得一进家奶奶就端详我,亲我的脑门看是不是生了病。我觉得自己很卑鄙,简直是个流氓,小小年纪就去想女的。但我又管不住自己,何云燕她就像一颗种子落进我心里,根系伸进我的血脉,枝叶探入我的思绪。我的眼睛、我的耳朵、我的鼻子处处都在寻找何云燕,即使不用眼睛鼻子耳朵,只要何云燕在旁边,我照样能敏锐地感知。我多么想看见她,可又害怕看见她。而这会儿她就站在我的身旁,我的心跳得不那么厉害了,于是我咽了一口唾沫说:“那咱们走吧,赶早不赶晚。”

“再凉快一会儿,”何云燕收起手帕,仰仰头望望太阳,说,“你看这会儿太阳多毒。”

我的脑子转得飞快,就像一只开离了地的汽车轮子。我在想我们去哪儿割草。我一定得让何云燕高兴一下子,我一定要找到一个青草生长得像庄稼一样茂密的地方。一想到何云燕望着大片的茂盛的青草眼里光彩熠熠,我就遏抑不住心里的狂喜。哪儿的草多呢?北大洼?老爷坟……我突然想到了南塘,南塘离学校远,再说又那么吓人,平常不但学生不去,连村里的人也轻易不去。暑假里我们一群伙伴去那儿的豆地里逮蝈蝈,田垄里在其他地方不多见的茂草我记得很清。尽管南塘被人讲得枝枝叶叶,一想起来头皮就发紧,但何云燕她不一定会知道,就是知道也只是个皮毛。她住在白衣店西头,又是个不掺人场孤陋寡闻的姑娘家……于是我说:“咱去俺庄的南塘吧,那儿草多得很……那儿离这儿远点,得走好一阵呢!”

“南塘?”何云燕朝西南方向的南塘一指,“就是那儿?”

我点了点头,心提了起来。我担心何云燕嫌那儿吓人,不愿意去,说不定还要数落我一顿。但很快我知道这种担心纯属多余,因为何云燕已经弯腰拿起了绳子和镰刀,“好吧,”她说,“听你的,你只要别领去个鬼窝就成!”

太阳的确很毒,浓浓的白阳光在地上流淌,炎热几乎漫到腿弯。我和何云燕并排走着,我太激动,说话都有点磕磕巴巴的。何云燕停一会儿就扭过头来,望着我笑。她一笑,两只眼朝下弯,嘴角又弯向上头去接应,就像漫画里画的那样。“翅膀,你是渴了吗?”她问,“一会儿我给你折一棵甜玉米秸。”

“我不渴,”我马上否定了她的猜测。我是个男子汉,就那么不顶晒,还没干活先口渴!“我一点儿也不渴!”

“那你说话咋有点磕巴?”

“我,我……”我咕哝了半天,连磕巴的话语也咕哝不出来了。

这时我们走到了一块玉米地边,而且拐上了一条杨树荫浓得发黑的土路。玉米的缨须已经黯淡,干瘪,棒子已经鼓鼓地胀大,凋萎的缨须的痂壳下,能望见白色的籽粒。何云燕唰唰啦啦钻进玉米地里,砍来了两株不结棒子的玉米秸。这种不会生育的玉米秸糖分没处使,所以很甜,可以当甘蔗吃。

树荫里不那么黑暗了,倒是朝太阳地里一望,有点睁不开眼睛。我们一边咕咕吱吱地嚼着玉米秸,吮吸着甜汁,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我问她宣传队里不割草,不要勤工俭学,光唱唱歌就好了,为啥她要出来。何云燕告诉我是她爸爸不让她唱戏。她爸爸在洛阳当工人,这我们都知道,但她爸爸反对她唱歌,我倒有点弄不懂。“我爸说女孩唱戏不好。”何云燕说。想到何云燕不再唱歌了,我心里像灭了一盏灯,但一想到那个男老师再也别想一眼一眼剜她了,我又猛一痛快,那盏灭掉的灯自己又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