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的形象(第2/4页)

在城堡的形象上体现着要使两极相通的艰苦卓绝的努力。一切全是无法习惯的,令人憎恶的;就在这种憎恶中,人不知不觉在与现实妥协。K只要呆在村里一天,憎恶的情绪就不会消失,只会越演越烈。城堡甚至也在不断助长这种情绪,为的是加强K的信念,同时又使他真切地感到自己在活着。鄙俗与崇高在此处紧紧结合在一起。在K的眼里看来如此突兀、不可理解的事,在村民们眼里则是理所当然。K的情感永远执着于表面,村民们则执着于本质。什么时候K才能从情感上转过来,把天堂看作地狱,把高不可攀的大人物克拉姆看作那个与女佣人调情的俗不可耐的家伙,把破败的村舍群落看作心中神圣的城堡?什么时候他才能感到,这一切都是一件事的两个方面?也许他已接受了这种观念,只不过他永远无法控制自己的世俗情感。从K这方面来说,村民们意味着他的内在的本质部分,这个部分是坚不可摧的;K不断地试图忘掉它们,其结果是它们愈加显露,导致K一步步加深了对自己的本质的认识。认识不等于彻底妥协或不再生活,村民们想看到的也不是这个。他们想看到的是K继续挣扎,反抗,从而使认识更加深化。这个过程是无穷无尽的,雪地里会不断留下新的脚印,像老板娘从心里期待的那样。在这个意义上,正是k与村民们共同构造了城堡的形象,他们双方也是事物的两极。没有K这个外乡人的闯入,城堡的寓言就无法启动。这里所有的事物都是矛盾,而城堡,是最大的矛盾,最大的谜中之谜;它的存在的根源就是一种矛盾,一种永恒的痛苦;它是陷入泥沼的芸芸众生运用特异功能造出的楼阁,既像日常居家之地又像一个白日梦。K永远走不到城堡里面去,只能怀着强烈的渴望心情在外围长久地跋涉,设定一些虚幻的目标和计划,每一天都朝那目标努力。莫非那半空中的楼阁正是一种渴望的象征?造出城堡的灵魂是罕见的博大的灵魂,由于洞悉了两极的秘密,他终于天衣无缝地将两个世界连接起来,变成了一个。这真是天才的奇迹,需要什么样的力量和意志,才能达到这样的纯美的意境啊。一切都从世俗而来,那平凡的楼阁不过是高出周围矮屋的普通建筑,所用的材料与一般建筑没什么两样。是不是正是由于这个,它才具有比任何楼阁都纯粹、都更加超凡脱俗的性质呢?是不是正是由于普遍的认同,而最后导致了彻底的空灵?

我们眼前的这个奇迹就仿佛是由地狱里的呻吟汇集成的幻影;那看不见的辛酸的眼泪,那无数交织的悲痛的故事就是它的发源地。还有什么比阿玛丽亚无言的、永恒的悲痛更能打动我们的呢?阿玛丽亚的悲痛就是城堡的悲痛。这个城堡的女儿,她脸上那种宿命的表情就是城堡的表情。在城堡精神里沐浴长大的她,当然早就料到了自己将遭受的挫折。即便这样,青春焕发的她还是忍不住要尝试禁果,于是由城堡官员索蒂尼给她上了很好的一课。从那以后她脸上的表情就再也不变了。对于K来说,她是圣女,K理解了她也就是理解了城堡的意志。用城堡村民们的眼光来看,索蒂尼不可能……有另外的表现,只要他的双脚跨出城堡,他的行为就一定会变成卑贱行为(难道世俗还能不是卑贱的吗?)。人们认为他对阿玛丽亚的举动很正常……,丝毫不损害他那庄重、高贵的形象;即使那种高贵根本看不见,它也根深蒂固地存在于村民们的头脑中。在K发现观念缺口的地方,村民们浑然不觉。K感到憎恶,是对世俗污浊的憎恶,他将一直保持他的感觉。而阿玛丽亚,她那冷静而超越的目光看到的只是永恒的东西,她仍然爱作为高贵的官员的索蒂尼,不过她无法再爱了,她的爱同她的悲哀一道凝固成了化石。成不了化石的K当然也达不到她那种深邃。唉,城堡啊,你这地狱里的天堂,天堂里的地狱,你究竟身处何处?为什么你那高贵、自由的身影总是看不见?为什么看得见的总是这颓败、卑贱、令人恶心的形象?哪一副面孔才是你的真实面孔?从前处在最为尖锐的矛盾冲突中的阿玛丽亚一家的痛苦,如今已凝固下来,他们一家人的行动也形成了固定的模式,纳入了城堡的秩序。由一次奇迹(阿玛丽亚的爱情)开始的这场冲突激起过村民们的指责,因为阿玛丽亚在奇迹的过程中违抗了城堡的意志。可是谁又搞得清这种违抗是不是正好是城堡本身的设计和意向之体现呢?或许正是在城堡那严厉、冷酷的表情后面藏着深深的矛盾?或许阿玛丽亚的奇迹就正是这矛盾之突破?或许这出戏正是城堡为灾难深重的人们导演的?不是为了解脱他们,只是为了让他们体验更深的罪孽感?城堡的表情是说不清的。当你认为它冷酷严厉时,它却又犹疑不定,甚至露出怜悯;它有时愣愣地瞪着前面的虚空,有时又似笑非笑地凝视着下面的众生;当你看见它已在单纯里消失时,蓦然回首,却又分明见它沉痛地瞪着你的背影;时常,它显得那样的冷漠,疏远,拒绝,但这并不等于它不在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