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的形象(第3/4页)

使K感到终日无法忍受的、郁闷的确实是村庄里消磨人的意志的氛围。处处渗透的原则使得人要发疯。在这里,女人们大都成了一些终日飘来飘去的苍白的影子(例如村长夫人,汉斯的母亲,后阶段的弗丽达),或在阴暗处动作迟缓的怪物(老板娘,阿玛丽亚),男人们则都是死气沉沉的活尸。K见不到一个活人。他对人的判断总为错觉所支配。每当他想人非非地燃起一点希望,觉得对方会有点生命的内容,对方那维护原则的表白马上把他这点希望击得粉碎。原则是窒息人的,但原则又不让K真正走上绝路,投入死亡的怀抱,而是让他从缺口里闯出去苟延残喘,落入另一个包围圈。城堡就像骗局的总设计师,无动于衷地看着K受苦。然而,自愿受骗是K的本性,彻底的清醒意味着他所不愿的死。因此城堡最常有的一种表情就是没有表情,“愣愣地”。也许城堡在K没有注意的瞬间,脸上会闪过一丝惊讶?这个外乡人体内原始的蛮力,他那种不顾一切、追根究底、决不放弃的派头,有时是否也会使城堡感到怪异?为什么村里的人谁也不赶K离开,而是将他作为一个异己容纳下来,开导他,指点地?或许庞大的城堡正是为这个外乡人而存在的?是有了K的荒唐举动,城堡才凸现出它的形象来的吧?可不可以说,城堡与K互为镜子,照出了自己的本质呢?一直到最后,K的意志都没有被消磨掉,他还在津津有味地搞那种突围的伎俩,这是值得欣慰的。这也向我们暗示了:城堡原来正是属于K的,经过长途跋涉来到此地的K,不过是走进了自己多年于不知不觉中营造的、独独为他而存在的世界。只不过一切是在私下里,在无意识中完成的,他一见之下没有认出自己的营造物罢了。我们不禁要感叹了:造出这样庞大复杂体系的人,该具有什么样的强有力的理性;而同时对于这浮浅的人生,他又该具有什么样的古怪的迷醉啊!只有二者兼而有之,奇特的营造才成为可能。二者兼而有之的灵魂必定是时刻处于撕裂中的。于是城堡与K共同构成了被撕裂中的两方,谁也离不了谁。K又怎么料得到,那高高在上的、永远也无法进入的圣地竟是只为他一个人而存在的呢?村民们究竟是要引导他明白这一点,还是要阻碍他达到这个认识呢?

在村庄里,所有的人的故事都属于过去,铁的秩序早就建立了,只有外乡人K的故事属于现在,属于此刻,这样的故事必定是一种奇迹。村民们将自己过去的故事讲给他听,为的是用他将要面临的困难来恐吓他,告诉他莽撞行事必定死路一条。与此同时,他们又对他的行为感到振奋,有某种死去的激情在他们心中暗暗复燃(例如老板娘、弗丽达、奥尔伽,甚至助手们对K的关注,皆是由于内心复苏的欲望在跃跃欲试),他们私下里希望他一意孤行下去,以便他们通过他间接地再经历一次从前的那种激情,旧梦重温。这个K,是如此的愚蠢无知,缺乏常识,却又是如此的妙不可言,他使得他们的注意力总跟着他转,倒看他要搞出个什么名堂来。K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村民们的神经,或者说城堡的神经。从那高处,迷雾中的那张脸有时显出嘲弄:这处心积虑,自作聪明的家伙会搞出什么名堂来呢?有时又显出惊诧:他居然搞出了这种事!有时则显出疑虑:他还会搞出什么名堂来呢?但总的来说,城堡不会大惊小怪,于是所有这些表情K都看不见;因为它们全都归于了一种呆板的冷静,一种高高在上的漠然,K看见的就是这个。虽然什么都不能让城堡大惊小怪,城堡的好奇心却又是无止境的。它立在那里,它总在观看,从不有一丝一毫的厌倦。也许K是微不足道的,但对于他,仅仅只是对于他,城堡才有这样无比的耐心啊。因了这种耐心,它才不时从那山上的迷雾中显现出来,带给K一种既逼真又虚幻的希望,促使K将他自身的好戏演到底。在昏暗中盲目行动的K,他的心田总是为那道怪异的光芒所照耀着的,因此不论他的处境是如何荒唐,我们总是看见他似乎有某种主见,我们从未曾见过他有放弃、颓废的时候。如果有那种时候,那必定是城堡从山坡上彻底消失的时候吧。事实是,它一直理所当然地矗立在那半空,那里的空气无比清新,周围梦一般的环境赋予那些不起眼的建筑一种永恒的气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