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列塔尼游记208(第5/13页)

我走了一个半小时,本来就跑累了,现在又热又饿。不过,林间小路实在迷人,我穿越濒临河流的岩石上的松林。路不熟,绕了好多圈子。终于,在一个十字路口附近,发现一座农舍,门前照传统习惯,插着一枝槲寄生,标明出售苹果酒。我只好将就吃点儿黄油抹面包,店家只能提供这些。我草草吃完饭,又寻原路跑回去,再瞧瞧我丢下的那些孩子:他们已经洗完澡了,好几个穿上了衣服,只有一个还在河里捉螃蟹和黄盖鲽。可以说他就在烂泥中,海水退潮,露出发臭的灰色泥底,他就在那臭泥里行走,肮脏极了,脑袋成了陀螺状,仿佛由牛肺旋出来的,身体整个儿沾满了泥水。后来他上了岸,穿上衬衣,很长时间光着半截身子,用小刀刮脚上的泥。

这叫我恶心。

我离开了。

我第三次走同一条路,我吃午饭的那个农舍距河边有五公里,这就是说,我走了十五公里,加上从坎佩莱到圣·莫里斯的十二公里,共二十七公里,再加上从农舍到普尔杜的六公里,总共三十三公里。

……天气十分炎热;我大汗淋漓,便坐到大路边的凉爽的沟里,考虑究竟是什么促使我不顾烈日、疲劳和饥饿,还继续往前走。根本没有一步一步走下去的直接意愿,也不是外力的推动,我想,走了二十五公里,那种冲动也消失了;忽然找到原因,不禁笑起来,心想是活跃的小小单子趋向一个既定的目的;今天凌晨,单子对身体说:“你到普尔杜睡觉。”然后就似乎丢下身体不管了,可是它在那儿,现在我感觉到了,它潜伏着,注视躯体在机械地活动,而自身甚至还意识不到。意志可以沉默,一旦给了推动力,躯体还会久久照此动下去;人活动的动机往往怪得很:人躁动不止!

到达普尔杜已是四点钟,从凌晨五点钟起,仅仅喝一杯清咖啡,吃了几片黄油抹面包。可是,我还不想吃什么,跑这么长路,泡个澡就太舒服了。我整个儿躺在一座沙丘的背阴下(因为一棵树也没有),等待着有利的时刻,眼睛接受天空的蓝和大海的蓝的爱抚,而天蓝海蓝之间只隔一条窄带,隐约可见孔卡尔诺村。

海水很凉,清除了我的烧热:海水浴从未如此舒服。

回到旅馆,我要了一升充气饮料,坐着观赏“这些先生”的作品,直到吃晚饭。六幅画和同样数量的纸板盒,画全部转向墙壁:马奈看了会脸红的。这些画幅笔力不够,就借印象派之题发挥,挨着点染一些耀眼的色彩;尤其是鹅黄色,配以靛蓝色、欧石楠紫色和玫瑰色,是我在任何画幅都未见到的。218

开饭的铃声响了,“这些先生”应声而至:他们一共三人。如果没有一个留着长指甲、浑身发蜡味的骑自行车流动理发匠模样的人,我就单独同画家们用餐了。

他们赤着足,衣冠不整。挨着我坐的一个人是穿戴最好的,他有一副悦耳的男高音,似乎唯有他还有点本事。另一个人,脑袋介于铁面人、行吟诗人和郊区演员之间,他要往地下扔一根骨头给他的狗,那动作和那眼神似乎说:“喂,给这可怜的伤员一点水喝吧219。”

第三个人,一颗狮子头长在侏儒身上,勉强露出桌面,他的法语讲得很糟。他一进门,就扯着嗓子唱起《阿莱城的姑娘》220的进行曲,还以为在唱舒曼的歌曲,并且称他是最伟大的音乐家。他每时每刻都要激动得昏厥过去,不管是提到管风琴、《田园交响曲》、勃拉姆斯,还是提到银制大酒杯、安格尔的彩绘玻璃221(也许他所了解的一切)。

他仅仅说:“唔!真美!”合拢双手,眼珠一翻,头往后一仰,接着又换一个话题。

他们的无知真够份儿,特别招人乐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