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看我如何对付这操蛋的生活(第2/18页)

我笑我妈,妈,你这也太野蛮了。

我妈嘿嘿嘿笑,这不是省事吗?

过了几周,我回到北京。

进门之后我全身心地瘫倒在沙发上,把鞋子一脱抬手甩到门口。

脑电波一闪,我忽然想起来我妈甩鞋的那个“野蛮”的动作。

我们粗鲁起来,简直一模一样。

我舅妈还说过,你说话时的神态跟你妈一模一样。

可能有基因的原因,也有后天的潜移默化的影响,毕竟有长达十年的时间与父母朝夕相处,并且在重要的幼年时期,在我像一张白纸一样的时候,从吃饭走路到待人接物,是父母有意无意地按照他们的价值观和心意在影响我,最终在我身上留下他们的影子。

我跟他们很像,并且被他们影响。

当我意识到这些时,我就经常偷偷地观察他们,我妈跟朋友聊天说话我很喜欢在旁边看,然后对照自己,发现她说话的某些语气果然跟我是一模一样的,我就挑出来哪些是喜欢的,哪些是不喜欢的,注意改正。

我妈很喜欢跟别人聊起她的三个孩子,无论是什么话题她都能七拐八拐地强行“碰瓷”到孩子身上。顾客来我家买东西,不仅要出钱,还要有耐心。

她一般会先装模作样地感慨一番:“我家这个店位置好吧,开到这么大,唉,可惜以后要关掉了。”

一般对方会问:“为什么要关掉啊?”

我妈就会带着遗憾的神色说:“我家的三个孩子都出去上学了,都不回来了……”然后是一大段的炫耀,碰到配合的人就会顺着称赞:“真棒!”碰到冷漠的顾客,那也没关系,没人接话我妈也能自顾自地按照这个套路说下去。

因为成长过程中时常因我妈做这样的事而面红耳赤,我想,我这一辈子大概都不会想去做炫耀这件事。

曾试图改正她这个习惯,但后来发现自己这样做太残忍,这等于剥夺了她人生中的重要乐趣之一。

我妈的一生,就是为孩子牺牲奉献的一生,早餐买几根油条我妈都得留给孩子吃,自己去啃馒头。她很爱打麻将,但是她总觉得打麻将是享受放纵,是不务正业,只有为了孩子去干活、去赚钱、去省钱才是正确的,才是进步的,她始终都活在克制里,偶尔打完麻将回家就会有点讪讪的,怀抱歉意,努力表现得很好,主动刷碗或者说一点俏皮话。

到现在我妈六十岁了,我经常想要塞钱给她,你要不要去打麻将,你爱打多久打多久。但我妈总是摆摆手说我不打,等我帮你哥把孩子带大了再说。直到现在在她的脑海里,享受仍然是一件有点羞耻的事情。她出去打麻将都是每周固定好时间去一次,玩的时间长了就会像犯错一样,来了北京之后干脆就没再打了。

她自己觉得为孩子付出和奉献是心甘情愿的,自动放弃自己生命中的其他乐趣,把自己的存在意义附着在孩子身上。可我也常常替她觉得难过,生而为人并非只是为了受苦,每个生命都应该有自己独立存在的意义和乐趣。

朋友和我曾经讨论,父母过分地自我牺牲,是否让我们背负得过于沉重,不容易快乐?

答案是肯定的。

我是父母生命的延续,也是他们生命的掠夺。他们给予我无价的爱,也试图把梦想在我的身上寄生。20世纪90年代初的北方农村,充斥着贫穷与无知,每个孩子的最终宿命就是男人打工女人生娃,无论你多么聪明、多么勤奋也无法逃脱这样的轨迹,而我的命运不至于如此,得益于父母数倍于他人的辛劳。我对父母的感情复杂得难以用言语描述,甚至泪水也不能,其中有爱,有感激,也有惭愧。

这种惭愧并不是一种负担,并不是父母牺牲自我之后加诸我身上的原罪,在我长大的过程中,在我无数次想自己生命的意义时,我逐渐明白,这是生命变深刻的一种方式,我们不是蒲公英的种子四处飘散,而是各有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