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沙滩(第4/13页)



我遵循着堂哥传授给我的宝贵经验,开始了兵的生涯。一连两个月,我每天早起打扫厕所,话不多说,干活最多。但是当黑沙滩农场团支部从新兵中发展第一批团员时,我竟然“榜上无名”,我的同乡郝青林却“名列前茅”。这对我不能不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晚上躺在床上睡不着,我把郝青林与自己进行了仔细的对比。论出身,我家三代贫农,根红苗正,而郝青林的爷爷当过国民党乡政权的管账先生。论模样,郝青林尖嘴猴腮,演特务不用化装,而我端正得像根树桩。我打扫厕所、帮厨、下地劳动每次都流大汗,连场长都拍着我的肩膀夸奖:“好,牛犊子!”郝青林呢?懒得要命,干活时总戴着那副用荧光增白剂染得雪白的手套。可是郝青林竟先我而入团?他不就是会从报纸上抄文章吗?他不就是会在黑板上写几行粉笔字吗?就凭这个吗?妈的。

我躺在床上“烙饼”,床板咯咯吱吱地晌。躺在下铺的老兵刘甲台不高兴地说:“新兵蛋子,怎么啦?想媳妇了吧?”

“不是,老刘,不是……”

“唉,你呀。”刘甲台坐起来,悄悄地对我说,“我知道你想啥。我教给你两种办法:一是跟我学,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怕,什么也不在乎,什么团员方员,请我入我也不入;二是跟郝青林学,大批判积极发言,不管对不对,不管懂不懂,只管瞎说,这样,我保你三个月入团,一年之后入党。”

“我,不会……”

“你太笨,太傻。譬如,前几天指导员让你歌颂农村大好形势,你怎么说的?你竟说,‘俺爹说,现如今还不如单干那时好,那时能吃上玉米面饼子萝卜菜,现在天天吃烂地瓜干子。’”

“这是真的呀。”

“谁不知道这是真的,你以为指导员不知道这是真的?他爹也在家里吃烂地瓜干子呢。你要闭着眼把真的说成假的,把假的说成真的,这样,一切都是小意思。”

啊,我的天!老兵刘甲台又给我上了一课,这一课与“黑沙滩”问题一脉相承,可是更深刻,更使我心惊肉跳。我堂哥的宝贵经验过时了,我爹娘从小教给我的做人准则不灵了。刘甲台还警告我:“要是你还是这样傻,两年就会让你复员。你跟我不能比,我是城市入伍的,巴不得早点回去找个工作。你呀,学聪明点吧……”

是的,我一定要尽快聪明起来,为了这白面馒头,为了这大白菜炖猪肉,为了争取跟地瓜干子“离婚……”

每逢节日,我的眼睛就要发亮,胃囊就出奇地大。这是在黑沙滩养成的坏毛病。黑沙滩农场每逢节日,都要杀猪宰羊,搞上十几个菜。这种饕餮般的进食后来使我受到了双重的惩罚:一是得了胃病,二是受到了我的当护士的妻子的严格控制和冷嘲热讽。她多次说我是个彻头彻尾的乡巴佬,虽然也是所谓的“作家”,可见了好吃的,眼珠都不转了,恨不得把盘子都吞下去。

我这一辈子第一次看到满桌鱼肉,并能以堂堂正正的身份端坐桌旁饱吃一顿,这机会是黑沙滩农场赐给我的,不过那次我的胃口并不好。这个日期——一九七六年五月一日,就像我一生的一个重要纪念日一样令我终身难忘。那些日子里,老兵刘甲台给我开了窍,我再也不早起打扫厕所了,干活也不甩掉棉衣满身冒汗了。我向兼任团支部书记的指导员递交了第二份入团申请书。这份申请书写了九页半纸,其中有九页是从报纸上抄来的。我积极要求参加农场理论小组,学习无产阶级专政理论。虽然我这个半文盲狗屁不通,但还是被理论组接纳为组员。此时,郝青林已经成了理论组的“首席组员”,不时发表一些吓人的高论。刘甲台暗中表扬我:“小子,有门了,不出三个月,入不了团我买烟请客。”由于进步有望,心情愉快,再加上从下午两点钟起,食堂里就飘出一阵阵扑鼻的香气,我的身体就像躺在温热的细沙里一样舒服。炊事班长让我到大门外的菜地里去挖大葱,我嘴里哼着小曲,乐颠颠地去了。一出大门,我看到黑沙滩村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在营房周围转来转去;我看到白色的浪花一层层涌上沙滩。我看到沙滩上那一片马尾松林,松林外边的麦田里,麦子已经打苞孕穗;一顿丰盛的晚餐竞使一个五尺高的男子汉轻飘飘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