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那失掉的魂(第4/6页)

X走出门,门在他身后轻轻闭上,甚至不是来自他本人的意志。他听到弹簧锁咔嗒一声,这更像一个叹息。无可奈何。不管怎么说,他是无法再退回去了。(10)

当然是“来自他本人的意志”。他不知道而已。是谁想去参加婚礼呢?想去参加婚礼的人必定会走到葬礼上去——通过黑暗中的摸索和混沌中的冲撞。这个蔑视常规的、不安分的人,终于给自己出了一道最难的难题:他要去一个从未去过的鬼魅之地,他要去弄清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之前的相貌。在意识里头,他并没有打定主意不回头,他甚至“暗处命令自己要保持清醒,至少要能记住路线”。可是他的行动并不是受意识支配的,一进入阴谋,他便身不由己。这个时候,他的良好的习惯便起了主导作用。什么是他的良好的习惯呢?一种在旅途中不时停下来,倾听脉搏的跳动的习惯。正是通过这种警惕的倾听,X才能做到一直真实于自己的真实意志。那意志是一个矛盾,他一会儿要全力反叛,沉溺于肉欲,一会儿又要严厉制裁自己的肉欲。短短的路程因为这两股力的较量而变得十分漫长。

……我决定鄙夷她。有身份的人在遇上类似情况时往往这样做。接着,我又想起了L的话,她要我暂时“什么都不是”,这个判决是相当残酷的,一个什么也不是的人怎样面对生活呢?(11)

刚决定投入生活,像常人一般轻浮一番,马上就看见死神在门外探头。内在的角力的机制将他的生活变成了謎中之谜,无声的发问总在响起:“你到底要干什么?”出路在于冲撞与突围,被中心组织选中的、做实验的个体生来就是突围的好材料。突围即什么都干,需要干什么就干什么,不顾一切,不怕事后的清算——在赴死的途中,清算只会越来越恐怖,关于这一点不要有任何幻想。什么都干的前提却又是什么都不能干,在行动之前反复掂量,将一切冲动的理由彻底否决,将自身化为“什么也不是”的,一股抽象的力。这里头的纠缠是何等的难以理解——一场赴死的运动由无数“活”的冲动系列构成,每一次冲动都导致离死神更近,神经也绷得更紧。

人一旦同世俗拉开距离,潜意识就会浮出表面。这种灵魂出窍似的感觉并不好受,可又是绝对必要的。抽去了世俗中的一切,人才有可能认清自己的真实意志到底是什么。所以尽管濒临崩溃,尽管脸色铁青,X自始至终执行着L小姐的命令。他也曾有过反抗,不过那种“反抗”更像创造性的服从,是对于命令的更深刻的理解——比如对7分钟的逗留的命令的违反。X性格中有严重的歹徒倾向,中心组织的态度却是暧昧的,像是要压抑他这种倾向,又像是要助长他;像是要他禁欲,又像是鼓励他纵欲。而答案,只在X自己的心中。也就是说,这个歹徒是一个有理智的歹徒。

有一种力量把它从相当危险的境况中解救出来了(谁能告诉我究竟)。我本人的努力无济于事;或者说,我不得不遵循一个近乎邪恶的意志——像这个读本中的角色一样,他们的举动是很孩子气和过于梦幻的。(12)

在赴丧的前夕还要胡闹一场,以不可理喻的方式搞性爱活动,这个X的欲望确实邪恶。但他终将得救——因为每分每秒决不停止的辨认,还有内心的制裁。当然,辨认和制裁也不能将他的行为拔高丝毫,歹徒倾向仍要受到唾弃,但他也确确实实看到了拯救的光——这篇文字的记录。表面看,记下的这些事毫无意义,“脆弱得几乎不存在”,记录应该当垃圾扔掉。那么,是什么使得它存在了呢?换句话说,是什么使得世俗的污浊变成了拯救的文本?是因为那近乎邪恶的意志,小人物身上的永生的意志。无论他们多么的不堪入目,只因为身上具有某种目的性,就同终极的救赎联系起来了。一个具有目的性的歹徒接近于一名诗人。诗人要去人民广场同鬼魂幽会了,不是一对一的幽会,而是一分为二,一分为三,一分为无数的幽会。当然,他参加的是自己的葬礼——一次葬礼演习。而这个葬礼又是由婚礼导致的,他的好朋友(同样是诗人)的婚礼,那充满了不祥之兆的婚礼——鲜花从芒市运来,诗人要未婚妻表演《天鹅之死》。连环套式的精致对称令人叫绝!“天鹅之死”是对着镜子的舞蹈,诗人虽看不见死神,死亡的痛苦却纤毫毕露呈现在他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