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们的女儿谈话 第四章(第3/6页)

老王:我听到很多说法,都是猜测,我也只能当猜测听,讲给你是不负责。

咪咪方:我还以为,我这么大了,又过了这么多年,能从您嘴里听到一些真相。

老王:这就是真相,没别的真相,最后那十几小时发生了什么只有方言知道,都被他带走了。

咪咪方:我听说他最后脸上是微笑的。

老王:我也听说了。

咪咪方:我还听说……

老王:不要再说了。这还重要吗?即使他是自杀,你又能怎么样,责备他吗?

咪咪方:在见到您之前,准备来找您这三十年里,我是这样想的,如果他是自杀,我就不原谅他,见到您之后,谈过几次,把这个问题终于问了出来,现在,我不知道了。我想不会了吧,虽然还是没有答案,但是我好像多了解了一点我父亲。我也不想恨他。……能把这盘许人家高停一下吗?换盘别的——听说他死的时候听的就是这盘,人进去的时候这盘CD还在唱。

老王:不知道。

咪咪方:您为什么嘴这么严,什么都说不知道?您怕什么?

老王:什么也不怕。

咪咪方:可是您这副样子,就像对我父亲的死有责任一副内疚的样子。

老王:……

咪咪方:您是不是很内疚?

老王:我很内疚。

咪咪方:我什么也不问了,从现在起。

老王:他不是自杀。有一种情况,好比今天这个晚上,外面下着小雨,天很早就黑了,听着唱你一生的音乐,第二天太遥远,怎么也过不去了。这时候的人不是想死,而是生死没界限了,两间房子一下通了,像一间屋子,人在里边走,不留神就迈了过去。

咪咪方:……

老王:三十年,我在拆生与死之间这堵墙,现在墙拆光了,地也抹平了,我只能心里记着墙根儿在哪儿。我坐在这里,天天看着死,偷看死,希望她好看,再好看一点,对我有更大一点吸引力。我太怕死了,只能多看她,习惯她,喜欢她,才好接受她。她像新娘子,坐着轿子,蒙着盖头,坐上你的床,从今往后就要一起生活了,这才是你永生的伴儿,天长地久,斗转星移,——可长的什么样儿还不知道呢,我要偷看。

咪咪方:太可怕了。

老王:谁可怕?人生吗?是啊,人生很可怕,死不可怕。我可以很负责地告诉你,死很美丽。

咪咪方:你——你们可怕。你,我爸——方言,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死感兴趣?之前你们不是过得好好的,吹拉弹唱,玩女演员,我才不信什么许人家高的歌之类的鬼话呢。

老王:……

咪咪方:你不想告诉我?

老王:我说了怕你接受不了,你已经表现得很愤怒,很歇斯底里。

咪咪方:对不起,我刚才是有点激动。

老王:来根儿我的烟?

咪咪方:行,我来一口吧。——我好了,心跳下来了,你可以说了。

老王:你们家有高血压高血脂遗传,你爷爷,大大都死这个病上,我看你也不瘦,应该注意饮食,少激动。

咪咪方:我知道。

老王:一礼拜吃一天素。

咪咪方:谢谢——您不是打算跟我聊养生之道吧?

老王:正是打算从这儿聊起。我还是不能肯定你的心理状态和生理状态都调整好了适合听这些事。这些事只能说给无偏见的人,心里常存莫名忧伤的人,知道人类很渺小,已经挫灭所有优越感的人——听。否则徒生滋扰,徒生惊骇,再以为我是谈神说鬼,就不如不听。

咪咪方:我自认为无偏见。心里也常存忧伤有时莫名有时有名。也知道人类很渺小——和宇宙比。但我仍然有优越感,为我是一个人,为人类摆脱野蛮从石器时代走向信息时代,在宇宙这一小小角落创造奇迹,迈出的每一步自豪——这算不算合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