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们的女儿谈话 第十三章(第2/7页)

这之后一个月,你爸就做了这个梦。我去看他,他忧心忡忡地在电脑上登记自己的信用卡号码。愁眉苦脸地说,你妈小时候就把她妹忘记在一个体育场里。在北京开一辆自动上锁的车,每季度都要严重违反一次交通规则,闯红灯立交桥逆行什么的,被警察吼下来,一下车就把自己锁外边。你要看见她在马路边靠着车东张西望,千万别以为她在看风景,准是等钥匙呢。北京不是有一阵儿有一帮哑巴盗窃团伙嘛,候在路边,见了开车的女的,就指轮胎假装焦急,你下车看轮胎,后边冒出一个人就把你车上的东西卷了。她能让这帮哑巴偷过两回,所有证件和卡丢得一干净,要等全城的好心人在公共厕所里一本本捡到,交到各区派出所再领回来。第二回还把家里存折都给哑巴了。你说她出个门带齐存折干吗?年年坐飞机,今年不忘,明年一定忘带一回身份证。踩着点走的,送也来不及,除了天知道也没人知道她的身份证放在哪儿。但人家每回都走得成,自个有办法,能劝下机场公安给她办临时登机证,到下一个机场再磕那儿的公安,来回照飞。有一年冬天路面结冰开车带着你一头扎路边树上……你爸说到这儿,又劈劈啪啪敲键盘,逐一登记所有银行账号身份证号护照号——连你们的。我说,要是小偷进来,把你这台电脑偷了呢?你爸看着我,眼中充满绝望。

有时候真觉得你爸是个可怜的人,每天都在为可能发生的事担忧。什么事都没出呢,自己已经一塌糊涂了,精神体力统统掉到零点。你说你忘记了他的长相,我也记不准了。蒋9见到你那天,回家的路上忽然想不起他什么模样,就想强作镇静这个词,一想这个词,他就出现了,头抬着,但给人耷拉着脖子的感觉。

一个朋友评价他:一辈子自己很会安排没着过大急,净替别人着小急了。

死后到我梦里说:一辈子累,天天在练眼不见心净功。

忘记前面说过没有,说过了就再说一遍。一次在一个人家玩,女主人是多年的朋友,说他,顾虑重重。

这四个字批得到位。最后一年不出门,不见人,不做事,是因为这四个字。小说写不下去,写写停停,功亏一篑是因为这四个字。他自己也承认,遇事作为借口。一个情调果儿喜欢他,他也喜欢人家,聊到人家门口了,撤了。情调果儿给我打电话,说你这朋友什么人哪。问他。说顾虑。顾虑什么呢?什么都顾虑,第二天,第三天,炮前炮后,前妻前女友,房子生活费,果儿的一辈子。我说,你没事吧。他说,我要不能全心全意对一个人就干脆别招事儿。因为我变好了。他给人家打电话说,我是个好人。情调果儿还没起床,说,你以后别给我打电话了。

好人,流窜到社会上一般也叫烦人。我说,还是要尊重约定俗成的,小欢乐也是欢乐。

他说,你当一回好人试试,乐不起来,背着一堆思想负担,还不如找鸡呢。

我说,鸡有病,警察抓,没准鸡还打劫,都想到了,就是好人的全称——最好一人待着。

他说,好,好,我就当这样一个——最好一人待着的人。

一个酒果儿好久没见他,见到他,跑来着急地对我说,他怎么了,他现在怎么这么孤僻。

小孩——我们现在叫她思想果儿,叼着烟卷在一旁说,这是专门玩郁闷的。

他听见了,笑着转过头,说,对对,我就是专门玩郁闷,高兴了,什么问题都没有,倒不会玩了,比如现在。

说什么还全认。我们笑。一哥们儿摇头摆尾舞将过来,叫他,起来起来,动动,动动。

过去你不是这样。我们俩聊天的时候我对他说。过去我们俩也经常像咱们这样坐在街上聊天。这地方是他死后开发的。过去我们比较多是坐在西五街西班牙大使馆对过希腊餐厅外面。那地方也很清静,比北街过往的车少,闻不着汽油味儿。吃喝委员会活动比较猖獗的时期,大家经常约在那儿聚齐再一起出动。朝鲜人冲馆之后,西班牙使馆墙外也拉了铁丝高网,增设了哨位。希腊餐厅对过就站着一个面嫩的徒手武警列兵。我看着笔管溜直的小孩哨兵跟方说,他的视点可以拍一地下电影。他天天站在这儿,看着对面这些餐馆进进出出的各色人等,演一折折戏。两年后他离开队伍,会不会也有一天坐到对面来看自己的过去?不是不可能,坐在他对面的这两个人当年也像他一样两手摁着裤线,站在山东平原哪儿都不挨着哪儿的路边望着前方,很年轻很乐观,一点都望不透自己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