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缘缘堂①(第2/9页)

缘缘堂就建在这富有诗趣画意而得天独厚的环境中。运河大转弯的地方,分出一条支流 来。距运河约二三百步,支流的岸旁,有一所染坊店。名曰丰同裕。店里面有一所老屋,名 曰敦德堂。敦德堂里面便是缘缘堂。缘缘堂后面是市梢。市梢后面遍地桑麻,中间点缀着小 桥、流水、大树、长亭,便是我的游钓之地了。红羊之后就有这染坊店和老屋。这是我父祖 三代以来歌哭生聚的地方。直到民国二十二年缘缘堂成,我们才离开这老屋的怀抱。所以它 给我的荫庇与印象,比缘缘堂深厚得多。虽然其高只及缘缘堂之半,其大不过缘缘堂的五分 之一,其陋甚于缘缘堂的柴间,但在灰烬之后,我对它的悼惜比缘缘堂更深。因为这好比是 老树的根,缘缘堂好比是树上的枝叶。枝叶虽然比根庞大而美观,然而都是从这根上生出来 的。流亡以后,我每逢在报纸上看到了关于石门湾的消息,晚上就梦见故国平居时的旧事。 而梦的背景,大都是这百年老屋。我梦见我孩提时的光景:夏天的傍晚,祖母穿了一件竹布 衣,坐在染坊店门口河岸上的栏杆边吃蟹酒。祖母是善于享乐的人,四时佳兴都很浓厚。但 因为屋里太窄,我们姊弟众多,把祖母挤出在河岸上。我梦见父亲中乡试时的光景:几方丈 大小的老屋里拥了无数的人,挤得水泄不通。我高高地坐在店伙祁官的肩头上,夹在人丛 中,看父亲拜北阙。我又梦见父亲晚酌的光景:大家吃过夜饭,父亲才从地板间里的鸦片榻 上起身,走到厅上来晚酌。桌上照例是一壶酒,一盖碗热豆腐干,一盆麻酱油,和一只老 猫。父亲一边看书,一边用豆腐干下酒,时时摘下一粒豆腐干来喂老猫,那时我们得在地板 间里闲玩一下。这地板间的窗前是一个小天井,天井里养着乌龟,我们喊它为“臭天井”。 臭天井旁边便是灶间。饭脚水常从灶间里飞出来,哺养臭天井里的乌龟。因此烟气、腥气、 臭气,地板间里时有所闻。然而这是老屋里最精华的一处地方了。父亲在室时,我们小孩子 是不敢轻易走进去的。我的父亲中了举人之后就丁艰。丁艰后科举就废。他的性情又廉洁而 好静,一直闲居在老屋中,四十二岁上患肺病而命终在这地板间里。我九岁上便是这老屋里 的一个孤儿了。缘缘堂落成后,我常常想:倘得象缘缘堂的柴间或磨子间那样的一个房间来 供养我的父亲,也许他不致中年病肺而早逝。然而我不能供养他!每念及此,便觉缘缘堂的 建造毫无意义,人生也毫无意义!我又梦见母亲拿了六尺杆量地皮的情景:母亲早年就在老 屋背后买一块地(就是缘缘堂的基地),似乎预知将来有一天造新房子的。我二十一岁就结 婚。结婚后得了“子烦恼”,几乎年年生一个孩子。率妻子糊口四方,所收入的自顾不暇。 母亲带着我的次女住在老屋里,染坊店至数十亩薄田所入虽能供养,亦没有余裕。所以造房 这念头,一向被抑在心的底层。我三十岁上送妻子回家奉母。老屋复育了我们三代,伴了我 的母亲十年,这时候衰颓得很,门坍壁裂,渐渐表示无力再荫庇我们这许多人了。幸而我的 生活渐渐宽裕起来,每年多少有几叠钞票交送母亲。造屋这念头,有一天偷偷地从母亲心底 里浮出来,邻家正在请木匠修门窗,母亲借了他的六尺杆,同我两人到后面的空地里去测量 一回,计议一回。回来的时候低声关照我:“切勿对别人讲!”那时我血气方刚,率然地对 母亲说:“我们决计造!钱我有准备!”就把收入的预算历历数给她听。这是年轻人的作 风,事业的失败往往由此;事业的速成也往往由此。然而老年人脚踏实地,如何肯冒险呢? 六尺杆还了木匠。造屋的念头依旧沉淀在母亲的心底里。它不再浮起来。直到两年之后,母 亲把这念头交付了我们而长逝。又三年之后,它方才成形具体,而实现在地上。这便是缘缘 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