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缘缘堂①(第3/9页)

犹记得堂成的前几天,全家齐集在老屋里等候乔迁。两代姑母带了孩童仆从,也来挤在 老屋里助喜。低小破旧的老屋里挤了二三十个人,肩摩踵接,踢脚绊手,闹得象戏场一般。 大家知道未来的幸福紧接在后头,所以故意倾轧。老人家几被小孩子推倒了,笑着喝骂。小 脚被大脚踏痛了,笑着叫苦。在这时候,我们觉得苦痛比欢乐更为幸福。低小破旧的老屋比 琼楼玉宇更有光彩!我们住新房子的欢喜与幸福,其实以此为极!真个迁入之后,也不过尔 尔;况且不久之后,别的渴望与企图就来代替你的欢乐,人世的变故行将妨碍你的幸福了! 只有希望中的幸福,才是最纯粹、最彻底、最完全的幸福。那是我们全家的人都经验了这种 幸福。只有最初置办基地,发心建造,而首先用六尺杆测量地皮的人,独自静静地安眠在五 里外的长松衰草之下,不来参加我们的欢喜。似乎知道不久将有暴力来摧毁这幸福,所以不 屑参加似的。缘缘堂构造用中国式,取其坚固坦白,形式用近世风,取其单纯明快。一切因 袭、奢侈、烦琐、无谓的布置与装饰,一概不入。全体正直。(为了这点,工事中我曾费数 百圆拆造过,全镇传为奇谈)高大、轩敞、明爽,具有深沉朴素之美。正南向的三间,中央 铺大方砖,正中悬挂马一浮先生写的堂额。壁间常悬的是弘一法师写的《大智度论·十喻 赞》和“欲为诸法本,心如工画师”的对联。西室是我的书斋,四壁陈列图书数千卷,风琴 上常挂弘一法师写的“真观清净观,广大智慧观;梵音海潮音,胜彼世间音”的长联。东室 为食堂,内联走廊、厨房、平屋。四壁悬的都是沈寐叟的墨迹。堂前大天井中种着芭蕉、樱 桃和蔷薇。门外种着桃花。后堂三间小室,窗子临着院落,院内有葡萄棚、秋千架、冬青和 桂树。楼上设走廊,廊内六扇门,通入六个独立的房间,便是我们的寝室。秋千院落的后 面,是平屋、阁楼、厨房和工人的房间。——所谓缘缘堂者,如此而已矣。读者或将见笑: 这样简陋的屋子,我却在这里扬眉瞬目,自鸣得意,所见与井底之蛙何异?我要借王禹偁的 话作答:“彼齐云落星,高则高矣。井干丽谯,华则华矣。止于贮妓女,藏歌舞,非骚人之 事,吾所不取。”我不是骚人,但确信环境支配文化。我认为这样光明正大的环境,适合我 的胸怀,可以涵养孩子们的好真、乐善、爱美的天性。我只费六千金的建筑费,但倘秦始皇 要拿阿房宫来同我交换,石季伦愿把金谷园来和我对掉,我决不同意。自民国二十二年春日 落成,以至二十六年残冬被毁,我们在缘缘堂的怀抱里的日子约有五年。现在回想这五年间 的生活,处处足使我憧憬:春天,两株重瓣桃戴了满头的花,在门前站岗。门内朱楼映着粉 墙,蔷薇衬着绿叶。院中秋千亭亭地立着,檐下铁马丁东地响着。堂前燕子呢喃,窗内有 “小语春风弄剪刀”的声音。这和平幸福的光景,使我难忘。夏天,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在堂前作成强烈的对比,向人暗示“无常”的幻相。葡萄棚上的新叶,把室中人物映成绿色 的统调,添上一种画意。垂帘外时见参差人影,秋千架上时闻笑语。门外刚挑过一担“新市 水蜜桃”,又来了一担“桐乡醉李”。喊一声“开西瓜了”,忽然从楼上楼下引出许多兄弟 姊妹。傍晚来一位客人,芭蕉荫下立刻摆起小酌的座位。这畅适的生活也使我难忘。秋天, 芭蕉的叶子高出墙外,又在堂前盖造一个天然的绿幕。葡萄棚上果实累累,时有儿童在棚下 的梯子上爬上爬下。夜来明月照高楼,楼下的水门汀映成一片湖光。各处房栊里有人挑灯夜 读,伴着秋虫的合奏。这清幽的情况又使我难忘。冬天,屋子里一天到晚晒着太阳,炭炉上 时闻普洱茶香。坐在太阳旁边吃冬舂米饭,吃到后来都要出汗解衣服。廊下晒着一堆芋头, 屋角里藏着两瓮新米酒,菜橱里还有自制的臭豆腐干和霉千张。星期六的晚上,儿童们伴着 坐到深夜,大家在火炉上烘年糕,煨白果,直到北斗星转向。这安逸的滋味也使我难忘。现 在飘泊四方,已经两年。有时住旅馆,有时住船,有时住村舍、茅屋、祠堂、牛棚。但凡我 身所在的地方,只要一闭眼睛,就看见无处不是缘缘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