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情(第2/6页)

村里人已经饿得不行了。松花江发了两年大水,把庄稼都淹了。已经有几十个人死于水肿,村子里经常突然传出一两声哭声,好像大白天听见鬼嚎似的。乡亲们都觉着倪梅有福气,嫁给司务长将来还愁没吃的吗?

倪梅确实已经有了心上人,但不是那个司务长。她每个星期二下午都偷偷熘到蛇口水库的大坝顶上和许鹏约会。她是公社卫生站的卫生员,只有星期二下午能跑出来两个小时。他当排长,还是高中毕业—在部队上算是知识分子了。后来,倪梅娘让她嫁给江彬,她坚决不同意,说是彼此缺乏了解。她跟娘说她爱另一个人,人家也是军官,没想到惹得母亲大怒。“啥叫爱情?你不先嫁给他咋能爱他呢?我和你爹入洞房前根本就不知道他长啥模样。”倪梅给娘看了许鹏的照片,央求她能见见他本人。姑娘的心思是想着娘看到了许鹏热情大方的做派和英俊的外表,也许会改变主意。没想到娘一口回绝。与此同时,那个矬子司务长来得更勤了,至少一个礼拜跑两趟,好像已经成了倪家的姑爷。每到了星期六的晚上,倪梅娘就开始盼着司务长上门,琢磨着他会带啥好吃的东西。有时候他腋下的小包里是两块炖猪蹄,有时候是一包香菇,有时候是一斤花生仁,再不济也是两三斤小米或高粱米。村里的大多数人家都断了炊,铁锅都上了锈,几百号乡亲因为吃了太多的槐树花,脸肿得像透亮的白灯笼。倪梅和她娘的碗里却顿顿没有空过。到了礼拜天的上午,她们家的烟筒里居然还能冒出烟来,饭菜的香味能从院子里飘出去,惹得村里的孩子们蹲在院墙外面闻了直咽口水。

肚子里有了救命的粮食,倪梅娘是铁了心要把女儿给江彬。有天晚上她泪水涟涟地哀求女儿:“你就跟了咱的救命恩人吧!”倪梅是个孝顺女儿,架不住娘的苦口婆心,终于答应了嫁给江彬。

到了礼拜二下午她见到许鹏的时候,告诉他自己不能伤娘的心,只好嫁给别人。许排长把嘴里含着的一片柳树叶子啐到地上,眼睛里冒着火说:“我恨你!总有一天我要报复。”

她转身跑开了,眼泪从脸颊上滴落在秋风里。这是她听到他说的最后的话。

倪梅同江彬结婚十六年了。他从部队复员的时候把她从农村带到了城市。她永远忘不了许鹏最后说的那几句像刀子一样的话和他那双被怒火烧亮的菱角眼。到了夜里她睡不着或者感到孤独的时候,她常常想到许鹏。他现在在啥地方?在干什么?他的妻子漂亮吗?对他好吗?他还在部队上吗?已经原谅她了吗?

虽然醒着的时候想念他,但是她只有两次梦见过许鹏。在一个梦中他成了一个满面红光的暴发户,养了几百只兔子,盖起了一熘五间红顶大瓦房。在另一个梦里他又变成了一个胡子灰白的秃顶老教师,在一所小学里教地理课,手里拨弄着一个巨大的地球仪。梦醒后她为他的衰老感到难过,可是谁又能在十七年以后还是小伙子模样呢?她自己不也是开始发胖,腿粗腰圆,像一颗大枣核了吗?年轻的时候村里的姑娘们谁不羡慕她的杨柳细腰,可是现在哪儿还有一丝痕迹呢?她戴上了眼镜,下巴也胖得叠成了双层。唯一没有改变的是夜深人静时分她的叹息和喃喃自语,床的另一边是她丈夫在轻轻地扯着呼噜。许鹏的最后几句话总在她耳边回响,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响亮。

“喝茶吗?”江彬问倪梅。

“嗯。”她仰面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两个小时前她刚一到家,就把所有的窗户打开透气,但现在屋里还是有一股霉味。

“茶来了。”他把一杯热茶放在玻璃茶几上,欠了一下身子走出屋去。他回到女儿的房间帮助她复习语文和化学的功课,准备下个礼拜的考试。去年,他们的女儿没有考上技校,今年秋天想改考护士学校。倪梅娘和十一岁的外孙子松山在看电视上播放的香港武打片。倪梅能听到外屋里祖孙俩开心的笑声和电视里铿锵的音乐。房外屋檐下挂着两个蝈蝈笼子,蝈蝈在里面懒洋洋地叫着。夜空中弥漫着煮玉米棒子和土豆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