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吉凡克斯(第2/6页)

那件一亿五千万的人皮马甲不停翕张,吸着水、呼着气,一点点往里缩,最后完全融进了我的身体。我像是一个奇异的怪胎,一身赤裸,却严严实实地扣着十二粒纽扣,那里面是两千四百个孩子的眼睛,裹在他们自己的阴囊之中,所以能看清这世上最细微、最幽暗也最甜蜜的道路。

这黑暗的黑暗中这苍白的脸

这血红的血中这酸楚的心

这冰雪下的花蕾

这盘中的婴孩

这无人掩埋的尸啊

一条路还在生长

一条无声断开

……

那辆宾利慢慢地开过来,我的朋友坐在窗口,表情似喜又悲,像在等待一场婚礼。夜色深深,这城市微弱地喘息着,带着一股焦煳的臭味。他说:“天就要亮了,来吧,我们去吃这世上最贵的大餐。”

我慢腾腾地上了车,感觉这夜慢慢地红亮起来,每一棵树、每一根草都闪着黯淡的红光。“被火烧过的日子没有清晨”,这话是谁说的?我昏昏沉沉地想着,汽车飞快地跑起来,整个城市渐渐缩成一个黑点,一个远方的朝圣者肩负香袋,蹒跚地出现在前方,我们跟着他,听见远处钟鼓齐鸣,绿柳丛中灯火明灭,一扇朱红色的大门渐渐显露出来。

那就是著名的绿柳堂,本市最伟大的日出之地。绿柳堂附属餐馆只对会员开放,叫做“悟空斋”,听起来像是孙猴子开的,其实是追求真理的意思,这真理执行美国作息时间,凌晨两点营业,六点打烊,两头不见太阳。也就是说,这时候中国人都在做梦,美国人在算计邻居的老婆,伊拉克平民庆幸又多活了一天,至于日本人,咳,谁有工夫搭理日本人呢,而我正坐在绿柳堂,看着一群花枝招展的妙龄女郞,慢慢想起了那个不爱钱的猴精。

餐前是四道开胃小菜,都是素的:芹菜根、白菜心、红薯叶、南瓜苗,清清淡淡,十分爽口。没有酒,只是香茶一盏,泡得绿酽酽的,捧在一个漂亮小姑娘手中,我还以为是喝的呢,没想到只是让我漱漱口。“正菜马上就来,”美丽的老板对我说,“您先漱漱口,漱漱口才能品出味来。”

“是什么啊,搞得这么隆重?”怎么说我也是见过世面的人。

她看上去也就二十八九岁,风度容颜绝佳,虽然裹在严严实实的旗袍里,但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能解释什么是“风情万种”,看得我心都碎了。“没什么特别的,一点小玩意儿,入不了高人法眼,您不嫌弃就最好了。”

四个小姑娘推着一张帘帷严密的桌子走过来,桌上倒扣着一只大碗,釉白如脂,青花宛然,一看就是价值不菲的古董。美丽的姑娘飘然而来,步如杨柳拂风,伸手揭开了那个碗,我看了一眼,觉得身上一麻,腾地站了起来:“这……这是什么?!”

她大笑着说,“这就是中国人最爱的那道菜:活炙猴脑!”

桌下轻轻响了一声,我心头冰凉,忍不住掀开了帘子,一只毛皮油亮的猴子正若有所思地望着我,眼珠骨碌碌地转着,一脸的顽皮,我伸手摸摸它,它一下嘟起了嘴,像个不情愿的小孩一样拿白眼瞪着我。它知道些什么?

美丽的姑娘拉我一把,“汤滚了,可以吃了,”说着把勺子伸过去,在那堆沟壑纵横、肥白腻滑的脑上深深地挖了一勺,脑翻翻滚滚地蠕动,我差一点就吐了出来,冲着她直翻白眼:“你!你一个姑娘家,你……”

她不愠不怒,把勺子放进咕嘟翻腾的汤锅中优雅地涮着,像蝴蝶飞过娇柔的花:“您忘了一句话了:众生平等啊,猴子跟猪牛羊马有什么分别?为什么猪脑羊脑能吃,猴脑就不能吃?就因为它是活的?”她把涮熟的猴脑倒在我的碗中,“所有活的都会死,所有死的也都曾经活过,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