拧发条鸟与星期二的女郎们(第6/12页)

妻是出于什么目的数次出入这种地方的,我全然揣度不出,连我以前也仅仅踏入这“胡同”一次。再说她原本就讨厌蜘蛛。

糟糕的是每当我要考虑什么,脑袋里便充满坚硬而又状似片片浓雾样的东西,两侧太阳穴涨得厉害。这是因为昨夜没有睡好,以及五月初未免过热的天气,再加上那个奇妙的电话。

也罢,反正找猫就是。以后的事以后考虑不迟。况且较之守在家中等电话铃响,如此在外面四下游逛要快活得多,至少算是在干一件有目的的事情。

初夏异常亮丽的阳光,将头顶树枝的影子斑斑驳驳地印在地上。无风,树影看上去竟如生来便固定于地表的斑痕。说不定地球将带着这微乎其微的斑痕绕太阳转下去,一直转到公历变成五位数。

从树枝下通过时,斑驳的枝影迅速爬过我的灰T恤,落回原来的地表。

周围阒无声息,仿佛草叶在阳光下呼吸的声音都可听到。天空飘浮着几片不大的云絮,鲜明而简洁,宛如中世纪铜版画上的背景。目力所及,所有物象无不历历在目轮廓分明,竟使我感觉自家肉体似乎成了虚无缥缈的什么物件,且热得出奇。

我穿的是T恤、薄布裤和网球鞋,但头顶太阳行走多时,腋下胸口还是津津地沁出汗来。T恤和裤子都是早上从塞满夏令衣服的箱子里刚刚拉出来的,卫生球味儿直呛鼻孔,简直像有形状的尖尖的小飞虫钻入我的鼻腔。

我小心翼翼地观察两侧,以均匀的步调在胡同里慢慢行走,不时停下脚步,低声呼唤猫的名字。

挟胡同而建的房屋,恰如比重不同的液体搀在一起,分属两个截然有别的范畴。一组是拥有舒展宽大庭园的老屋,一组是近年来新建的紧巴巴的新房。新房基本上没有可称为后院的空地,有的甚至连一小片院子都没有。那样的人家,房檐同胡同之间只有摆得开两根晾衣竿大小的空间。晾衣竿有的甚至伸进胡同,须不时在还滴着水滴的毛巾衬衣床单的队列中穿梭般前行。房檐下间或清晰地传来电视和冲水厕所的声响,或飘来烧咖啡的味道。

相形之下,原有的老屋则几乎感觉不出生活气息,墙根那儿,为掩人视线而栽植的各种灌木和贝冢圆柏搭配得恰到好处,透过间隙可以窥见精心修整过的舒展的庭园。堂屋的建筑风格也多种多样,有带长廊的日本式,有古色古香的铜屋顶洋房,也有像是最近改建的时髦样式。但它们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看不到入住者的身影。无任何声音,无任何气味,甚至晾的衣服都找不见。

如此悠悠然一边观察四周一边在胡同行走是第一次,因此周围景物在我眼里甚是新鲜。一家后院墙角里孤零零地扔着一棵早已枯焦的圣诞树。还有一家院里摆着种类齐全的儿童玩具:三轮车、套圈、塑料剑、皮球、龟形偶人、小棒球棍、木车,应有尽有,俨然若干男女以此来传达他们对少年时光的留恋之情。也有的院子里安有篮球架。还有的摆有漂亮的花园椅和瓷桌。白色的花园椅怕是闲置了好些个月(或好些年),上面满是灰尘。桌上粘着被雨打落的紫色的木兰花瓣。

还有一家,可以透过铝合金玻璃窗一览居室内部:一套肝脏颜色的皮沙发,一台大屏幕电视,一个博古架(上面有热带鱼水箱和两个什么奖杯),一盏装饰性落地灯,俨然电视剧中一组完整的道具,很有虚构意味。

另一院落里有座养大狗用的偌大的狗舍,里面却不见有狗,门大敞四开。粗铁丝网胀鼓鼓的,大约有人从里面凭靠了数月之久。

妻说的空屋在这有狗舍人家的稍前一点。是空屋这点一眼即可了然,而且并非空了两三个月那种一般的空。其实房子式样颇新,双层,唯独关得风雨不透的木板套窗显得格外旧,二楼窗外的铁栏杆也生出一层红锈。院落不大,放着显然是展翅飞鸟形状的石雕。石雕鸟坐在齐胸高的台座上,周围是气势蓬勃的杂草,尤其是高个子的一枝黄花,尖头已触到了鸟爪。鸟——是何种属我固然不晓——看上去是在为尽早尽快逃离这难受的场所而展翅欲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