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寻找失去的现在 一(第2/8页)

除去对话之外,这一短篇小说只包含一些必要的描写,甚至戏剧的舞台提示也没有比它更简白。只有一个主题逃避了这个最大限度节约的规则:伸展在地平线上的白色群山的主题。它几次重新回来,由一个比喻所伴随,短篇中唯一的比喻。海明威不是比喻的爱好者。所以这个比喻不是属于叙述者,而是属于姑娘。是她,一边看着群山一边说:“可以说是些白色的象。”

男人吞下啤酒回答:“我从来没见过。”

——不是,你本来也不会。

——我本来会的,男的说。你说我本来也不会不能证明任何什么。

在这四段对答中,性格显现在差异甚至对立中:男人对姑娘的诗意的发明表现出一种保留(“我从来没见过”),她针锋相对地回答,像是责怪他没有诗的感觉(“你本来也不会”),而男人(好像已经知道这种责怪并对此颇为过敏)则捍卫自己(“我本来会的”)。

再往下,男人向姑娘保证他的爱情。她说:“但是如果我做了(也就是说:如果我堕了胎),那还会是好的,那么如果我说那些事情是群白象你会喜欢吗?”

——我会喜欢这样。现在我喜欢这样,但是我想不到这里。

那么这种不同的对一个比喻的态度是不是至少可以对他们的性格作出区分?姑娘,微妙而有诗意,而男人,实实在在?

为什么不?可以想象姑娘是比男人更有些诗意。但是也完全可以在她的独特的比喻性发现中看到一种矫揉造作,故作风雅,装模作样:为了想被欣赏为独特而富有想象力,她卖弄一些有诗意的小动作。如果是这样,她所说的那些伦理的和悲怆的关于世界在堕胎后不再属于他们的话,与其说可以归之于一个放弃生育的女人的绝望,更应该归之于她对抒情式卖弄的喜好。

不,隐藏在这场简单而寻常的对话背面的,没有任何一点是清楚的。任何一个男人都可以说和那个美国人所说的一样的话,任何一个女人也都可以说和那个姑娘所说的一样的话。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或不爱她,他撒谎或是诚实,他都可以说同样的话。好像这出对话在这里从世界初创之日起就等着有无数对男女去说,而与他们的个人心理无任何关系。

从道德上判断这些人物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们不再有什么要解决;当他们在车站时,一切都已经最终被决定了;以前他们已经互相解释过一千遍;他们已经讨论了一千遍他们的根据;现在,过去的争吵(过去的讨论,过去的戏)只是模模糊糊从对话中透了出来,对话中没有任何事被涉及,其中的词句仅仅是词句。

即使这个短篇小说极为抽象,描写一个几乎典型的境况,它同时又极为具体,力图捕捉一个境况,特别是一个对话的视觉与听觉的表面。

请您也试图再造出您生活中的一场对话,一场争吵的对话或爱情的对话。最为亲切最为重要的那些境况已经永远地失去了。所剩的便是它们的抽象的感觉(我曾捍卫这个观点,他曾捍卫的是那个观点,我曾咄咄逼人,他曾处于守势),也可能一或两个细节,但是,境况中具体的听—视在它的连续性中已经失去。

不仅它已失去,而且人们并不因为失去而惊讶。人们听任现在时间中的具体丢失掉,把现在的时刻立即改变成它的抽象。只消讲述人们几个小时前所经历的一个插曲:对话缩短为一个简短的概述,布景成为几个一般的已知条件。这种情况即使在最强烈的记忆中也同样,它们像一种创伤,强加给精神:人们被它们的力量如此迷惑却并不意识到它们的内容是何等的图表化和贫乏。

如果人们研究、讨论、分析一个现实,人们分析的是它在我们的精神中和记忆中出现的那种状况。人们只在过去的时间中认识现实。人们不认识它在现在时刻,它正在经过,它在的时刻的那种状况。然而现在时刻与它的回忆并不相像。回忆不是对遗忘的否定。回忆是遗忘的一种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