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第2/9页)

如果安娜的父亲真的是这样,那么安娜也应该是如此。安娜的父亲没有给女儿传承某种具体会限定她的语言,而是教给她自己掌握的众多语言构成的宽泛谱系,还说:“从中去选吧。给自己创个新的好了。”

安娜对父亲的记忆中,他无时无刻不在侃侃而谈。在安娜记忆中,他犹如一座活着的雕像,这座雕像是按照他习以为常的聆听讲话的姿态塑造出来的:左膝搭在右膝上,肘子撑靠在膝盖上,手掌托着下巴。他经常采用这种姿态,但是即便在如此默默地专注倾听时,安娜的父亲还是忍不住想交流,嘴唇和眉毛会随着人们说给他听的东西做出拧动和蠕动的回应。别人可能会问他这些怪癖似的痉挛和抽搐是什么意思,但安娜对那种表情语言同样很精通,从来不用问。

安娜和父亲一起说话花的时间可不少。在这些人家公寓的各个角落以及城市的条条大街上,用各种语言来交谈。在所有那些人里面,安娜觉得父亲最喜欢跟她说话了。

安娜第一次意识到一种语言就是人们——说同样语言的两个人不见得必然是同类人——之间共享的约定,那是她记忆中唯一一次问了个难倒父亲的问题。

那是在他们远足或者其他外出活动后回家的路上,当时天色逐渐暗淡。安娜已经认不出他们走在城市的哪个地段。父亲紧紧抓着她的手,迈开长腿跨着大步,她必须小跑才能跟得上。太阳从屋顶落下去,又沉没在群山那边,他步子迅捷,速度越来越快。等那件事发生的时候,他们几乎已经在跑了。

安娜还没看见任何东西的时候,声音就已先传来。有个男人的声音在大笑,响亮又欢快,实在太开心了,连安娜都微笑起来,激动得想看个究竟,到底是什么让他发出如此笑声。但是,当他们来到发出这声音的街上时,她的微笑打住了。

有三个士兵在那里。

大笑的那个士兵最矮小。安娜记不清另外两个士兵的模样,只记得在她看来,他们好像出奇的高大。

“跳啊,”最矮小的那个士兵说,“跳啊!跳啊!”

他们前面那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使出最大的劲头照着指令去做,在原地毫无意义地上下跳跃着,不过,很明显,他的腿有什么毛病——可能是严重损伤。不难看出,他非常不舒服。他咬紧牙关,每次鞋子撞到石子的时候都忍住不要叫出声,虽然疼得连面孔都扭曲了。

这似乎让那个小士兵更加开心。

也许最难理解的是那笑声中洋溢的纯粹又毫不保留的欢乐——在安娜的心中,那个士兵讲的是弗什曼医生的语言,因此,也是用那种语言大笑的。

弗什曼医生是个差不多快秃顶的胖子,平常总穿件马甲。他戴着眼镜,拿根拐杖,有时整天拄着它在小药店里慢慢腾腾地走来走去。弗什曼医生喜欢咯咯咯咯地笑,这时脸膛几乎总是变得红彤彤的。安娜认识他的那段短暂时间里,他偷偷送给安娜的小甜点要比她在别的任何场合见过的都要多。

那个小士兵说的正是弗什曼医生讲的话。

安娜有点糊涂了。她没法参照那位医生的语境理解这位士兵,又没法参照士兵的语境理解医生。所以,她做了碰到这种情况时任何孩子都可能会作出的反应。

她问了父亲。

如果安娜的父亲不是那样的人,如果安娜在她短短的七年时间里没有听过、说过德语,而且在某种程度上还用德语思考,像有潜在能力讲这种语言的人那样——总之,如果她的口音不是如此惊人的地道,这个故事还没开始就便结束了。

“爸爸,”安娜说,“他们为什么要嘲笑那个人啊?”

安娜的父亲没有回答。那个士兵转过头来。

“因为,liebling,”士兵说,“他不是人,他是个jude[4]。”